《易》曰:帝出乎震。
震,出于东。
帝者,阳也。
阳出于东,朝日鲜明,谓之帝出乎震。
莫非是……天数有变、神器东移,百年之后,天命在朝鲜?
如今倒行逆施,多用霸道之臣,又多学西洋学问,士林之中必多不满。
日积月累,待到天下有变,举“明教大义”之旗,届时再天降一雄主于景福宫,未必就不能成武王之事!
念及于此,朝鲜使臣心中一阵激动。
可激动持续了不过须臾,便又想到了现实。
大顺虽悖弃王道而行霸道,日后必遭反噬,但此时正如日中天,尚不可伐。
如今之计,还是先把“借”地给大顺的条约签了,再求大顺皇帝写一份声明,表明朝鲜暗戳戳以明为正朔的事可以既往不咎,免得大顺借机生事就好。
现实与理想的巨大差距,或许幻想是抹平此时屈辱的最好方法。
朝鲜使臣已经接到了刘钰的邀请,要以鲸海节度使的身份,感谢朝鲜这些年对他移民实边等事的支持,好几次移民的船都要在朝鲜的海岸暂避风浪。
虽然此番来京城的朝鲜使臣并没见过刘钰,但这几年朝鲜和大顺往来颇多,不只是朝贡册封那些事,故而朝鲜使臣常在群臣中听说刘钰的名字。
朝中许多和朝鲜交好的大臣,对刘钰的评价都不高。
都说此人多用霸术而无仁心,以司马光论,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
凡取人之术,无才无德的愚人,也不要才胜于德的小人。
对刘钰,朝鲜使臣是有道德和文化上的优越感的。
但他也知道,此次去琉球,就是刘钰带的队。
至于说到底前琉球王是不是“主动”自缚来京城请罪的、那霸又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虽不曾亲见,却也能猜想一二。
加之大顺和朝鲜之间最近一直谈的“借地”问题,也是刘钰一手在背后站台,而且他还是鲸海节度使,之前还派人去朝鲜测绘海岸线。
虽有道德和文化上的优越感,可这种优越感此时也只能聊以,并无什么用。
这种能直接在藩属国动武、甚至可能是劫持藩属国国君的人,用道义去争取是毫无意义的。
想到这,心里不禁暗暗叫苦,也不知道明日宴会上又将受到怎样的刁难。
也知道天朝最终还是会要颜面,会由懂典章制度的礼政府敲定此事,但在礼政府正式谈之前,先让此人私宴……
虽不能说不合礼数,但恐怕多有深意。
第二日中午,朝鲜使节中的正副二人来到了在京城新造好的敕造鹰娑伯府,刘钰在门口亲迎。
见礼之后,刘钰就像是自来熟一般,拉着朝鲜使臣的手笑道:“本爵奉天子之命,节度鲸海,移民实边。这几年也多受朝鲜国的照顾。前些日子朝中派人去朝鲜,我本有意为正使前往,奈何琉球忽传倭寇事,实脱不开身啊。”
一边笑着,一边迎了朝鲜使臣一同入府,待入座后,刘钰又道:“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诗曰: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我节度鲸海,多有叨扰。今日正该回报。今日我是送一桩财富于朝鲜,使者不妨听听?”
朝鲜使臣一怔,心道还有这等好事?怕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想着这里面肯定有幺蛾子,朝鲜使臣立刻回道:“鹰娑伯说笑了。同为天子之臣,天子有命,岂能不从?鹰娑伯虽为鲸海节度使,却非封建鲸海;朝鲜为船只提供便利,是为报天子也,而非为鹰娑伯之私情。”
“哎……话不能这么说嘛。”刘钰笑着拐了个长音。
“我回报朝鲜,难道是为了私情?还不是为了公事。前些年朝鲜国乱党起事,以‘烛影斧声’故事起兵。此事之后,听闻朝鲜要改革兵制、役制?但凡改革,绕不过一个钱字。阿堵物虽俗不可耐,可天下言义的君子少啊。我这番好处,是为朝鲜有钱变革兵役制度,难道是私事吗?”
“一则,若再有乱党事,若无兵,则无法镇压,到时候又要请求天朝出兵。二则,倭人在侧,更有洋教徒见缝插针,此事亦需朝鲜有可自保之兵甲。”
“若是再有前朝倭乱之事,若朝鲜能够自保,也算是为天子分忧了。”
“这怎么能说是私情呢?分明是公事嘛。既为臣子,当为天子分忧,忧天子所未虑,正是臣子本分。朝鲜国若是改革军税失败,不能自保,这恐非正途吧?”
说的如此冠冕堂皇,朝鲜使臣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选择听下去,心里警觉更甚。
心道此人对我国内事一清二楚,甚至连李麟佐之乱后要改革兵役制度的事也知道,只怕心思不小。
联想到琉球的事,就是此人出力碎了琉球的王爵,更是此人早就盯上了琉球。如今见其所知甚多,非可以喜,实可堪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