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行走江湖替人摆摊算命看相,招摇撞骗,也无不可。
唯有修道天赋实在不如何,无论如何勤学苦练,境界都难以攀升的低境界炼气士,如他吕高阳一般,才会选择做镖师。
况且,郑国又是鸿鹄州一处藩属小国,成不了什么大气,他吕高阳一旦走出郑国,屁也不是。哪怕他顶着这个郑国第一镖师的名号,依然很容易被人劫镖。所以他才会有护送肉镖之时,乔装打扮的习惯。
肉镖是乔宏邈一般的贵公子,那么他也会穿得华丽光鲜,人模狗样一些。
若肉镖是那从京城发配到边陲之地当官的儒家门生,那么他吕高阳也会戴方巾,穿儒衫,没事儿手里便捧一本圣贤书,装装读书人。
而且以乔府的势力,完全没有必要让自己护送乔宏邈嘛。
一开始,在郑国京城见到那位乔府管家的时候,对方只是说“走江湖路,需江湖人。”
然而直到后来,吕高阳才明白,自己不过是明面上的幌子。
真正暗中保护乔宏邈的人,多如牛毛。否则以那位乔大人的性子,这一路又是沾花惹草,又是跋扈拦路的,一路上把能够得罪的人都给得罪完了,换一个人来,早就死了百八十回。
也就只有乔府的势力,才能让二人此行一路顺遂。
事后回想起来,吕高阳不难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乔府“请”自己作为乔宏邈的护镖人,其实就是将自己和那位乔大人都当做了鱼饵,一路钓鱼上钩罢了,借此找出那些对乔宏邈暗中出手的刺客,再根据那些刺客、杀手,顺藤摸瓜,去找到乔府潜在的敌人。
说白了,乔宏邈从郑国京城走到金淮城这座边陲之地这一路,遇到了多少有惊无险的麻烦,乔府那边,便替他处理掉了多少隐患。而自己这有着郑国第一镖师名号的护镖人,无非就是这场“肃清”行动中的幌子,有没有都一样。
所以当吕高阳在金淮城缉拿衙见到了那位乔府管家之时,瞬间明白了一切。而对方所要求自己来替此事做一个“收尾”,他吕高阳也完全没有拒绝的理由。
更没有拒绝的本事。
乔府请人做事,无非是先礼后兵,由不得你。
思绪逐渐回归到眼前来,镖师吕高阳深呼吸一口,尝试着说服这个青衫少年剑客“当日的起因,其实非常简单,甚至可以说是······不值一提。吕某此前已经三番五次劝过乔大人,只是乔大人从小生长在一个做事不需要考虑后果的环境,天塌下来,也有能够只手遮天的长辈们顶着,故而他嚣张跋扈惯了。看见喜欢的女子,就想要认识认识。其实乔大人本性不坏的······”
前头还好,李子衿可以理解,无非就是仗着祖辈福荫,从小便为非作歹惯了,故而目中无人。
然而当少年听见那句“本性不坏”,便觉得有些好笑,尤其是在花间集客栈,乔宏邈甚至选择对手无缚鸡之力,更完全没有得罪过他的小师妹出手之时,李子衿更加清楚此人的心性。
他哪里是本性不坏啊,他简直坏透了,坏到了骨子眼里。
而且乔宏邈此人,并非单纯的坏,而是又蠢又坏。
“打住。”李子衿摆了摆手,打断了吕高阳的言语,“那位乔大人品性如何,在下自有判断。我相信阁下同样了然于胸,又何必昧着良心说话?如果阁下是来劝我‘理解体谅’乔宏邈所谓的‘本性不坏’,大可不必。”
“好好好,咱们不提他,其实我是想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啊,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李少侠又何必苦苦相逼呢。难道非要闹得鱼死网破才满意吗?少侠这只鱼很容易死,乔家的网,可不容易破啊。”吕高阳叹息一声,这才算是说了点真正的肺腑之言。
在他眼里,乔府无非是给钱的雇主,而他吕高阳无非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罢了,他与乔府之间,谈不上半点情分。
而李子衿在他眼中,却是同为江湖中人。吕高阳也是从年少轻狂过来的,知道身为少年,凡事都想要“争一口气”。
争的不是别的东西,争的是那少年意气。
然而这一点,却是吕高阳把他想错了。
或许在问剑台上,李子衿确实要争少年意气。
在藏书楼中,日日被两拳撂倒,然而他日日还要去,同样是少年意气。
在不夜山目送一群与他年龄相仿的少年赶赴桃花渡魔窟之时,李子衿也想不顾境界一同前去,为扶摇天下守住防线,同样是少年意气。
然而唯独在花间集客栈,少年无论如何都想要杀掉乔宏邈,拼了命朝乔宏邈递出的那一剑,并不是少年意气。
恰恰与之相反,那一剑,是李子衿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是他冷静思考,从容应对之后得出的结论。
此人不死,他和红韶永远都有后顾之忧。
无关乎于什么少年意气,只不过是力图自保的下下之策罢了。
当然,即便当日没杀成,李子衿却依然没有觉得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去缉拿衙观察地形,便是在为当日余下那一剑做准备。
李子衿好像忽然明白了过来,明知故问道“劝我不要苦苦相逼,是缉拿衙那边,知道我去过了?”
他当然清楚,对方肯定已经知道了。虽然李子衿不明白自己是什么时候被发现的,但是自己昨日才去过缉拿衙外边,今日吕高阳就登门造访,还极有诚意地替自己与乔宏邈谈和。显然是对方昨日发现了自己,只是······为什么不直接对自己出手?
吕高阳摇了摇头,如实相告道“缉拿衙不过是个小地方,乔府的势力遍布郑国,金淮城也有不少他们的耳目,说不得就咱们聊天这会儿,同样隔墙有耳啊。”
就像是故意附和这位郑国第一镖师一般,房门外,有了些动静。
只不过,是离开的动静。显然,刚才的的确确,“隔墙有耳”。
吕高阳起身,走到门口,轻轻打开房门,左右环顾一番后长出了一口气,合上房门,回到酒桌旁坐好。临了,没忘了替自己倒上一杯茶水,他额头有汗珠滑落,刚才显然十分紧张。
“走了?”
“走了。”
李子衿笑道“再不走,可能就走不了了。”
这句话一语双关,既是在对刚才离开门外的那人所说,也是在对另一位尚未离开的人所说。只不过后者究竟能不能领会,就很难说了。
少年又将翠渠剑放回原位,其实方才在吕高阳那句“冤家宜解不宜结”的时候,李子衿便听到门外的呼吸声了。他不动声色地握住了翠渠剑,随时准备出手,不过,既然对方识趣地离开了,就算了。
可惜识趣的人终究只是少数。
“现在,咱们才可以真正打开天窗说亮话?”那一袭青衫面无表情,随口问到。
吕高阳又开始拨弄起左手大拇指那枚凝思戒指,眼神躲闪,神色慌张地点了点头,随即仰头将酒杯中的茶水一口闷。
他很明显在说谎,并且,有意告诉李子衿,自己正在说谎。
“看得出,吕兄对我的确没有丝毫隐瞒。”李子衿起身,又提吕高阳倒了一杯茶水。
吕高阳摇摇头,神色认真地说道“吕某一开始就说了,我是来交朋友的。”
李子衿嘴角微动,以细不可闻的声音念了两个字,眼神示意吕高阳。
后者咽了口唾沫,紧张到不断流汗,似乎心中正在经历极其艰难的抉择。
下一刻,那柄前一刻还是伞的莫雨,眨眼之间就成为了剑,瞬间蹿上房顶,将飞雪客栈的房顶捅了个窟窿。
从窟窿处掉落一个武夫,重重地砸在房间内的木板上,了无生机。
少年瞥了眼那具尸体,摇头叹息道“刚才不都提醒你了么,再不走就走不了了。可惜人总是不喜欢听劝。”
他想了想,又瞧了瞧那坐立不安的吕高阳,伸手指了指自己道“好像我也一样?”
后者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说不出半个字来。
青衫少年蹲在地上,试图从那具尸体身上找到一点线索,最终从他兜里摸出一块木牌,木牌铭文独一个“乔”字。
一袭青衫随手将木牌揣入怀中,向那吕高阳摊开手掌,示意他可以饮茶了,李子衿微笑道“现在,咱们可以做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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