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峥连连点头,“对对,还可以给家里多添几床被褥,添一张床了,老三老四他们睡地上太潮,最近老嚷着腰疼。”
小姑娘眼睛一亮,说道:“还可以给老六买糖葫芦吃了,他馋一串糖葫芦,馋了三年了。”
年轻人也笑道:“老九的风车,咱俩也能偷偷给他买回来,到时候给他一个惊喜。”
“家里米快吃光了。”小姑娘忽然想起这事来。
“买,咱们先去买他十几个大米缸,再在院子头屯他个十几石米!”吴峥摆摆手,表示如今咱家家底厚了,买米小事一桩!
“呀,那不得来来回回搬好多好多次呀?”羊角辫儿小姑娘一甩辫子,歪着脑袋。
吴峥翘起大拇指,往自己胸口戳了两戳,神情豪迈不已,放下狠话,说道:“全包在我身上!”
一大一小,笑得合不拢嘴,聊着有了这些银子,要给家里添置些什么物件儿,直到月色初升,这才累得不说话了。
只是两人谁也没提把那袋包袱收起来的事。
他们都想再盯着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多看一会儿。
因为,此刻他们眼中那些白花花的,不仅仅是银子。
更是希望。
能够在这冰冷人间,帮他们活下去的一缕火光。
小小暗室,无烛也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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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李子衿才回到布庄,老远就看见那个头别玉簪的白衣少女蹲在布庄门外,怀中抱着几件衣裳,还有几件半成品的绸缎,她正望着地面,人来人往的脚丫子,怔怔出神。
“对不起啊,红韶,让你久等了。”李子衿快步走到少女身边,也跟她一起蹲下。
少女抬起头来,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瞬间就又眉开眼笑起来,听见师兄的道歉,她摇摇头道:“没关系呀,红韶蹲在这边,看到好多蚂蚁,它们排成一排,背上背着米,从街的这边,把米搬到街对面去了,过了一会儿,又从街对面,空手爬了回来。可是这一去一回,就少了好多只蚂蚁。”
少年剑客心疼不已,真是离开太久了。否则小师妹又怎会闲得看蚂蚁搬食呢。
他又歉意望向少女,发现她怀中的绸缎,刚要发问,红韶先开口道:“红韶买了两件换洗衣裳,又给师兄看中了两块品相不错的绸缎,可店家说你人不在,没办法量身体裁,我又不忍心错过它们,便先替师兄买下来。对了,我还去对街书铺买了本《别出心裁》,里头讲的是裁缝技艺,等红韶学会了,就亲手替师兄做衣裳,好不好?”
李子衿无言以对,只笑了笑,轻轻点头,挼了挼她脑袋。
哪能不好呢。
有这样的小师妹在身边,已然不能更好了。
天底下,哪还有比红韶更好的小师妹呢。
少年不知道的是,在那个白衣少女眼中,天底下,也没有比他李子衿更好的大师兄了。
有也不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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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雷城。
祖师堂内,宗主莫言眉心悬停一柄飞剑,乃是莫老宗主的本命飞剑,藏锋。
莫老宗主除去剑术极高之外,更擅长占星卜卦,喜好推衍。
今日莫言推断出七日之后,乃是他的渡劫之日。
莫言恐自己难胜心魔,会在九霄雷劫中神形俱灭,故而打算兵解于风雷城,销毁肉身,使元神堕入轮回,投胎转世,重新修炼。
天下炼气士,并非人人都有渡劫机会,成则提一境,败则殒命,运气不好,便是落得个形神俱灭,身死道消的下场。
唯有金丹地仙之上的炼气士有机会渡劫,每人所度之劫也各有不同。
有些炼气士,需度九霄雷劫,渡劫过后,无视瓶颈,直提一境,若是十境的山巅大修士渡劫成功,便是直入炼气士中最高的十一境,得以飞升仙界。
有的炼气士,需度心魔情劫,可能是数十年前乃至百年以前的一桩儿女情长,可能是初次杀人时死者的怨毒眼神,也可能是辜负所爱之人的愧疚之心。
心魔劫的难度,甚至远超九霄雷劫。
两种渡劫方式,一种需要肉身强横得无与伦比,硬抗九霄云雷。
另一种,需要心性强大到天衣无缝,无懈可击,毫无弱点,才可能渡过心魔劫。
然而风雷城的宗主莫言,莫老宗主运气极差,差到他算出自己七日后,既有心魔劫,又有天雷劫。
此番劫数,便等同于“天道”宣告,莫言此生不可飞升。
也许是气运机缘不够,也许是功德善缘未足,也许是偿还前世孽债。都有可能。
若莫言执意要硬抗天雷劫和心魔劫两种劫数,则极有可能在身心双劫之中身死道消,形神俱灭。
经过他再三考虑,最终决定自行兵解。
消去肉身,元神堕入轮回,转世投胎,重新修行。
在莫言身边,站着三位老人。
一位,乃是风雷城首席铸剑师,温焱。
一位,乃是风雷城掌律,杨开霁。
另一位,则是风雷城祖师堂首席供奉,蔺成天。
炼气士兵解,可消此生业障、心魔、因果。但迄今为止所得到的一切修为境界,同样化作虚无。
投胎转世,亦会失去所有记忆。
但有一法子,续尘符。
在兵解之时,将兵解之人此生的生辰八字与姓名写与续尘符上,待兵解之人投胎转世,只消寻到那人,在他面前燃尽续尘符,即可使其恢复前世记忆。
虽不能恢复修为境界,可已有“前车之鉴”,哪怕是从头再来,依然快过他人许多。
毕竟只是走过的路,重走一遍。
莫言沉声道:“我兵解以后,由掌律杨开霁暂代宗主之位,风雷城不参加出压胜之战以外的任何战事,与大煊那边的尺度如何丈量,全权由杨开霁把握。掌律一职,则由原为首席供奉的蔺成天接手,在不破坏老祖宗那几条规矩的情况下,一座风雷城的门规,交由蔺成天之手。对外,不可宣称我已兵解,只消放话出去,说我莫老头子游历山河去了,此计能替风雷城保十年周全。十年以后,若再有人心存疑虑,便说我闭关不久,此计能再拖十年。二十年之后,我风雷城自有顶天立地之剑仙,当以一肩将风雷城挑起。”
老宗主言语之际,心中想着那人,是一温润如玉的年轻剑仙,心性纯良,剑法卓越,乃是风雷城年轻一辈中,当之无愧的顶梁柱。
相信不出二十年,那位年轻后生,自能于千百天骄中绽放光芒。
遗世独立,风华绝代。
蔺成天神色肃穆,毕恭毕敬朝莫言作揖道:“谨遵宗主法旨,成天定当竭尽所能,为风雷城鞠躬尽瘁,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定不负宗主所望!”
莫言点点头,甚是满意。
杨开霁朝老宗主作揖道:“开霁以为,宗主之位更有合适人选,温大师便是德高望重之辈,开霁岂敢代俎越庖。”
温焱摇头道:“老夫无意宗门琐事,只愿专心铸剑,不喜被繁杂事务缠身。”
莫言同样点头道:“不错,我与温老哥几十年交情,知他不愿身居此位。更何况,开霁你的德行如何,一宗上下,无人不知,你又何须妄自菲薄。”
杨开霁长揖不起,苦笑道:“开霁惶恐······”
莫言气笑道:“怎么,难不成还要本宗主跪下求你,才肯暂代宗主一职?”
“不敢!”杨开霁将头埋得更低,迟疑片刻道:“开霁答应便是。”
莫言这才心满意足道:“好好好,如此甚好。”
温焱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摇头叹息一声。
莫言道:“温兄,若有话,不妨直说。”
这位风雷城首席铸剑大师想了想,看着身边这位老朋友,感慨道:“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想你我当年携手来到风雷城时,不过青葱岁月,回首再看,已近百年。”
莫言与温焱乃是莫逆之交,临别之际,自然心生不舍。
那位老宗主却豁然笑道:“人生在世,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一世,老夫贪玩许多,跻身分神境后,便荒废了修行。感情一事上,辜负了许多女子,乃至心魔情劫与九霄雷劫双劫将至。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最终,莫言笑道:“无妨,不过是从头再来罢了。”
话音未落,一张续尘符从莫言袖中飞出,他笑道:“此生无憾,兵解于此,诸位好友,来世再见。”
杨开霁长揖不起道:“恭送宗主。”
蔺成天眼含泪珠道:“恭送宗主。”
“莫老不羞,可别投胎太远,让我们好找啊?”温焱笑骂道。
那莫言只朗声狂笑,并拢双指,掐动剑诀,引本命飞剑藏锋割下自己头颅。
血洒祖师堂之后,飞剑藏锋自行剑碎,化作齑粉。
风雷城首席铸剑师温焱不忍老友心爱飞剑就此离世,以无上神通引动那些齑粉入袖里乾坤,打算花费数年光阴,替老友重铸飞剑藏锋。
一位年轻剑仙正在风雷城云层之上枯坐悟剑,脑中剑招变幻万千。
忽见北有星辰缓缓坠落,不敢相信地看了一眼,随后人剑合一,化作一道剑光,比电还急,疾驰而去。
非是天下人皆可见星辰陨落,唯有与之最亲近的几人,能够恰好瞥见仙人离世。
直至星辰最终陨落,人与剑一分为二,温年立于剑上,遥望向北方夜幕中“空缺”下来的位置,难以置信地呢喃道:“师尊兵解了······”
这一年,扶摇天下十大宗门之一,风雷城,宗主莫言,兵解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