剜心?
他们面面相觑:“可若是剜出来,这妖邪岂不是彻底死去了?”
沈青昭却镇定自若:“诸位大人,我们有两个天眼,只要在它们死去前看出是何东西就行了。”
官员一番商酌后作允。
随后符师上前。
妖发皆缚在地,镇魂旗的威力是它们无法摆脱的,不出三两下,他们斩断联结,一颗完整的心脏就暴露在众人眼前,女尸倏然像脱水般干瘪下去,从一个年轻人顷刻间成了腐朽老妪,骨头深凹,薄披一层人皮。
沈青昭在后方观察,细线变得更清晰了,有经有脉,终于露出了真实面貌,就在这时,殷驰野都惊讶得脱口而出——
“这是一种……藤蔓?!”
在那颗心脏上,它正被细蔓缠绕,纤细而狠戾。这不像长在体内的,倒像是个该收藏在某个大户人家内的古怪雕物。
它已失去了跳动,但这些东西还仍在扎根上头,试图做最后一丝挣扎地吸吮着,牢牢地包裹它,保护它。
看似伤害的举止,实则成了一种能让彼此都活下来的努力。
官员问:“能看出什么?”
“它萎缩得太快了……”殷驰野举步维艰。
沈青昭正低头沉思,半晌,她恍然大悟:“明白了,我明白了!”
“如何?”
“这是菟丝子。”
“你能看出来它的形状?”殷驰野头一次深感震撼,因为灵视从来不是能看到指茧,而是手指留下来的绳索痕迹。
“不能,但可从它的习性来猜。”
卫坤仪道:“且说。”
沈青昭转头,看向身旁人:“我问你们,世上妖邪千千万万,见人杀人,见魂吞魂,为何独有一个听从人的许愿,而借给他力量?”
“为何?”
“因为也许对它来说,共生不过习以为常。”
望月台听罢忽觉言之有理。
江风媚却道:“但只有这一点也不足为论。”
沈青昭道:“那我问你,倘若宿主已死,这个傀儡术士养的头发就像猛兽一样,饿了,就会扑食接近的人,但饿了的老虎有一件事绝对不会做,那是什么?”
江风媚不假思索:“救人。”
沈青昭道:“没错,可方才它们却这样做了,虽是寄在上头吸血,但对于邪物来说,何会有‘救’这个意识?那也只能是因为,它们的本能正是共生。”
众人哑口无言。
她说得对,这种古怪的人与妖邪共存的身体,本就难得一遇,为何能达成一致?不如说,他们本就生来是为依附与吸食。
有医修弟子道:“唉……菟丝子乃救人所用,为何这也能修炼成妖?”
殷驰野道:“我也不明白,菟丝子这么脆弱的药草,一块落石、一次水冲也许就没了,它怎能成妖?”
江风媚听罢,不禁慢慢地抚着他的头,“再纤细的东西,但凡想要活下去,都会带着一点狼性。”
少年似懂非懂。就在说话间,缠绕女尸的细蔓已萎去一大半,更不能窥清真容。
但即便如此,那菟丝子仍不肯放手。在这颗心上,它勒紧,在绝气前品尝最后一口人血。
只要它挺了过来,那么这心脏迟早也会感知到宿主的力量,从而继续跳动下去,即便它们已孤立无援,即便它们靠伤害自己,还真是奇怪的关系。
最后官员道:“好了,这几天有劳各位,调查已经结束,今后的事都将移交给天士将军,诸位可以自行离去。”
众人一听如释重负。
殷驰野却道:“我要去望月台!”
江风媚乏累:“少主,您先闭目养神吧。”
沈青昭一番感慨:“哎,年轻人就是有精神。”
说完,她朝卫坤仪微微点头,“卫大人,那我就先回去了,何时都可派人传书。”
迈出步子。
哪知,背后冷不丁一个声音:“沈姑娘。”
沈青昭道:“嗯?”
卫坤仪道:“你所言回去,是指何处?”
“回我……家?”
她面色淡淡:“太后有旨,这几日你只能借宿我家。”
沈青昭道:“……”
沈青昭道:“啊?”
***
又回到卫府。
梨花叠落,清晨出门时踏过的雨滩都未干,但心境已经变了。
沈青昭住了三天后,终究还是看着门外,后知后觉憋出一句话:“我被骗了。”
此地安静养人,如一枚碧玉,藏在红墙外的官道上,她不可否认很美。
这地方,连日出时都满身禅意,入了夜,虫在草中叫。它像抽了气息,可以摘出烟火比邻,也不配挂在云端。
但沈青昭她是来修道的吗?
不是。
她只是一个贵门小姐,普通人嫌她招惹鬼邪,修士们又嫌她金汤玉匙。
两头都被看轻。
但她并不介意,毕竟以后谁有钱就能请她出山,绝不背负什么“我一心求仙,宗门更是我靠山,所以要请我得看道义,而不是钱袋。”
沈青昭想:所以卫坤仪一人做道姑就够了,何必拽她下水?
她找人,势必出去散心。门口婢女却永远只有一句话:“家主不在。”沈青昭笑了,家?这就不像一个家,主人是孤独的。明天说要离开,也许十天,也许五年,收拾一点就行。
沈青昭道:“何时回来?”
婢女低头:“奴婢并不知晓。”
沈青昭吃得一脸闷灰,只好回去,晚上,婢女呈来一封信,道是国公府急书,她忙拆开,这回不是师父,而是老祖母真真切切的问候!她鼻一酸,很难受,斟酌一夜写了封回书。人还没寄出去,就被抢了。
卫坤仪“抢”的。
沈青昭正拿着那封信,她见到数日不见卫坤仪,脱口而出:“你怎来了?”说罢,才想起这是谁的宅邸。
卫坤仪只道:“沈姑娘。”沈青昭点头,她走来,伸手,一脸正经:“得罪了。”沈青昭看一眼:“你干嘛?”卫坤仪道:“请给我。”沈青昭道:“这事又不是你加了一个‘得罪’和‘请’字我就觉得你这人不错的。”她听闻此话,收袖,平静地负手于后:“泄密乃朝廷重罪。”
沈青昭睨她一眼,很不情愿,作为国公府小姐,还从未受过这等委屈。
来不了硬,她慢慢藏信在后,低下头,一对狗狗眼看向卫坤仪:“可是,我祖母只想知我……过得如何罢了。”
卫坤仪一番斟酌后,才道:“回屋。”
“做什么?”
“你说,我写。”她冷声着,行刺成一桩悬案,今一切传书有进无出,沈青昭心头明白,卫坤仪这是在帮自己一忙。她心道:人不错,不该叫冷菩萨。
沈青昭在书房先把信读一遍后,客气试问:“您看,能寄出去么?”
“不可。”
白衣姑娘在案旁否决,沈青昭为之一愣:“为何?”
“重写。”卫坤仪却只提笔,在干净的纸上又添一横。
“……”沈青昭蓦地攥紧了家信,她在心中念叨三个字:北,狐,厂。原来就算对里头的一个人有了明确的认识后,它也还是这么讨厌啊。
数日后,贵人多忙,更见不上一面。沈青昭起初住不习惯,可久而久之,她越看越发觉,房如其人,还真有意思。
也许与卫姑娘沾衣带裙,这官邸慢慢地,像充满了生命。院中柳树被风吹拂时,像极了一弯细发;廊上挂的辟邪摇铃,像一个姑娘的清笑;绿竹源源不断供水,一遍又一遍冲洗晦气,院子干净,主人也是。
可一段时日过去后沈青昭就只想哭了。
七天了。
整整七天了!!!
卫坤仪就把她丢在这里自力更生?!!
是日一早,她去找人。
月门白洞,背后倚一间主人的雅室,柳叶垂在壁上。沈青昭横在一条必经之路上:“留步。”
卫坤仪方出来,身后正随得两个婢子,众人闻言停下。
“卫姑娘。”
沈青昭说时有意无意亮出腰上黑匕。
卫坤仪面无表情。
她垂眸打量,只见眼前人一身青衣,有深有浅,鹅黄杏花别在发鬓,水汪汪地点缀开来,水雾墨发都被一条红绸挽住,它此刻正配合着主人不满,任风作动。
这东西会在动手像黑猫握拳,出招才见利爪。
沈青昭道:“我有事要同你说。”
卫坤仪收了视线,道:“好。”
沈青昭道:“我是你养的狸奴客么?”
狸奴……客?
卫坤仪皱眉。
沈青昭道:“对,狸奴就是那个狸奴,客就是客人的客!我想出来的,因为我觉得自己挺像你随便捡来不用养就能自己管饱的客人,三天不用见面的,对不对?”
卫坤仪被问住,她露出一副稍显为难的神色,竟好似正被一个泼辣之徒要挟,不放下山渡劫。
也不知怎的,就连她肩后的婢子都瑟瑟发抖。沈青昭一刹软下去,这——反正她最受不了生得清纯的,一失神,倒叫人怪心疼。
于是她黑猫缩回挠爪,道:“怎样?好笑吧,哈哈别那么紧张,卫姑娘有所不知,我在此处独认得你一个,你这一走,我便心闷。我只想问问,你……可有故意不理我?”
卫坤仪未曾见过这副模样。
她说。
我独认得你一个。
在世上走了那么多年,成千上百,擦肩而过,似乎从未有一人跑到她面前,肯定地说道:我独认你一个。
卫坤仪不是个喜形于色的人,但这一次,她觉得被带柔软了。
沈青昭身上横冲直撞,恃宠而骄,这种鲜活的破竹劲,像是这间连过年都如此静悄的寒邸里,从未体会过的东西。
卫坤仪道:“你误会了。”
沈青昭道:“哦?那请说。”
“我并非刻意为之,而是事情,太多。”
她容颜正经,却有一处地方不对。黛瓦上有晨风经临,像调了色,替她耳朵沾上胭脂,小小晕染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