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住,小的逾矩了。”沈青昭忍不住道。
卫坤仪睨一眼,她隐似挑眉。在肩后,星罗棋布,夜慢慢剥出原本形状,江河染成清和安宁的暖色。
擦拭间,肩后鬼草游散,沈青昭惊讶道:“它们好像正在失去力量……”卫坤仪回身,黑月俨然缩成一条线不见。
河下虚影莽莽,一个接一个浮来漂占满江,浑浊不堪。黑月扭曲了四周景色,红光旋转,一个声音自内传来,仿佛遨游墟原上雌雄莫辨的神君——
“我从雪山之巅来,绝不化于中原。”
众符师脸色冷沉,看着它消失在远方。那只是幻术,借鬼草在失去力量前留下最后一句话。
“这是哪儿?居然上岸了……”
“活,活下来了!”
上岸后,死里逃生的人群彼此依偎,妇女搂紧一知半解的稚儿悲咽,船夫抱头,年轻人失魂落魄地蹲在地上……此趟给贵门小姐举办的赏烟花会,对众人已算终身难忘。有认得沈青昭的姑娘,寻不见人后,不由四处打听:“可曾见过沈妹妹?”
她们早知帝气消散后妖鬼猖獗,可从未料到,只是刚出了京城而已,就也会遭遇横来之祸。
“是天眼!天眼救了咱们!”有人涌向殷驰野,他一身符师袍太过好认,英俊少年,独立人群。
船客拍手叫好,高喊,他们像释放一般献给救命恩人。
“青出于蓝!”
“青出于蓝!”
“青出于蓝!!!”
吼声气势如雷,殷驰野背的玉弓彰显身份,面对包围,他却并不高兴。沈青昭……他眼神一直落在岸口上的绿罗裙少女。
那种禁术百年失传,是李昆仑把它重见天日,名门正派避之,沈青昭凭什么信手拈来?难道有一个人人唾弃的师父,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践踏规矩,将他们这群人踩在脚底下?!
京城姑娘们挤在远处,她们对殷驰野议论纷纷,似在商量赠礼。
沈青昭背对人群,在高声中,她显得格外心虚:“卫,卫姑娘……方才的惊魂术确实违矩,可也是形势所迫,你瞧,上回我只用了一半不是?你别抓我进牢,我,我一定好好替你干活。”
卫坤仪收剑:“将功赎罪。”
沈青昭道:“嗯,记住了。”
天士将军被人带走,他出逃京城的计划失败,李昆仑也已摸到妖怪老巢,之后必然能将这群邪/教徒肃清一番。在押送时,大家骑在马上,殷驰野心底有一口气无处发,却不好说,只好道:“这方士连进咱们府上的资格都不够!竟凌于头上这般久,真败坏风气。”
江风媚是江家家主女儿,见多了新入门弟子,她很包容道:“心术不正,不进则退。”
殷驰野一声冷笑:“也是啊,这要懂除魔,又要一张嘴把人哄得团团转,咱们到底是符师,还是卖笑的?”
沈青昭暗道:这种事,她可以。
卫坤仪也冷冷道:“不自救者必亡。”
沈青昭道:啊,说得无错,她减刑全靠自己。
回到京城,缉拿之事过去后,天下一度流传赏烟花会撞见水鬼。
众小姐欲给恩人还礼,设宴寻主意,沈青昭还是那个体弱多病的小姐,她不幸被救,如今,正歇候在远方姐妹府上,好生调养……
待得几日,她们渐渐又遗忘沈青昭。
沈青昭在半个月后收到一封李昆仑的信。
那上头字迹潦草,却表意分明:“我回来了。”
只这四字就被她翻来覆去。
沈青昭感慨万千,很快提笔写回信,但有一桩事,她怎写都不对。诚然进宫去交偃骨山鬼草后,出宫被推到墙上的事,她不能明写,却也不能暗写。最后,沈青昭单独抽一张纸。
她另立“敬启师父”,压了压纸,第二页写道:“您和卫大人熟么?我们前几日不小心……”未写罢,横瞧竖瞧,她摇摇头放笔。
干脆停下。
沈青昭步至窗前,这边离皇城护宫河很近,她开起灵视,远处上下水天一色,笼罩层淡淡的粉光,仿佛龙鳞排闪,醉生梦死。
自古千百年,国祚与妖鬼一向井水不放河水,鬼菟丝却已在中原不知不觉中形成异教,那么卫坤仪身上的蓝纹……可也与龙气消退有关?
沈青昭看向长天,它近稀薄,可皇宫,却立在晚霞中,以红艳欺人。
“四小姐。”忽有婢女推门来送东西,见沈青昭正静思赶紧放下。
“这是国公府寄来的。”
在婢女眼前,沈青昭虽年纪妙龄,却端得一副稳重,左耳下落小痣,未梳好的黑发挽在嫩颈后,露出冷静侧颔。整个人清爽又讨巧,看着八面玲珑。
不难怪卫姑娘也被她轻易搭了去。
“是什么东西?”沈青昭问。
“几本书。”
“哦,放这吧。”待人走后,沈青昭侧头,看一眼,她忽觉眼熟。拿起来,其间夹得一封老祖母的书信:“青姑娘,前几日李天师派人上府,要寻你这一个多月习书,老身道,皆被你带去卫大人府了,故此马夫作罢。今一瞧,它竟就藏在你屋房,如今,你且先拿着。”
嗯?
习书……
她微微皱眉,若无认错,那二字应当是指师父每月留给自己的……修习符文?
沈青昭惊觉,李昆仑向来要求她晨兢夕厉,可这个月她去偃骨山,又跑赏烟花船会,处处皆在寻找鬼菟丝踪迹,上哪儿找时间看书!
她抄起书卷。
翻开,一页,两页,三页……统统都是空白!
沈青昭暗道不妙:她是减刑了,可也要“亡”了。
夜幕降临。
卫坤仪在牖下执书,院中梨花一地斜影,她极安静,连翻书都无声。
婢子在收拾好膳具后离开,门外响起徘徊步声,打开门,“四小姐?”婢子柔柔地说,那外头有人局促求见:“是我,卫大人可就寝?”婢女福身道:“未曾,但大人此时正在书房。”
沈青昭是贵客,按理不会吃闭门羹。
可在她们眼中,卫大人有一个习惯,便是她读书时,除非有命传召,否则无论何时都不得打扰。
婢女一年百日都恪守邸规,沈青昭若有事寻见,诚然不会像她们那般,但丑话说在前头,谁也不想成为被卫大人第一个记住打扰她的人。
就在婢女准备回身之际,一个声音冷冷出现:“何事?”
卫坤仪不知何时立在她身旁。
眼前人顿生欢喜:“坤仪姑娘。”
卫坤仪打量着,月光下,沈青昭解发垂腰,穿得她曾送的第二件寝裳,犹显亲密,脸上透得期待。只不过,沈青昭手上抱得一沓书,身子骨正受风吹,她搓着手,仿佛一只想回巢的雏鸟。
“卫大人。”婢女低头让路。
“我有一事想求姑娘。”沈青昭可怜巴巴地说。
这番之下,拒绝根本令人寻不出理由来,卫坤仪方显柔和,沈青昭就走进来,转身把门合上生怕反悔,她一直深刻记得曾经在这扇门前可吃了不少闭门羹!
有了记忆,就会有所准备。
沈青昭如愿以偿进来,她擦肩而过时,头发香香的,还残留着长廊梨花气息,卫坤仪关紧屋门。
放下书。
沈青昭沉重道:“我许要改名了。”
卫坤仪回到牖下,她把一本书慢慢地放回去。
“怎了?”
“我不叫沈妙了,叫沈不妙。”
卫坤仪问:“不妙?”
“对,我师父要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