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在润叶家观察了2个小时,终于确定了病因,他居然问,“确实是吃了鱼的问题,但不是坏了。恕我大胆猜测,孕妇平时应该一直吃素食吧,常年不染荤腥,是不是?”
大家听了,面面相觑。
梦遥听了此话点头认可,并低下头去不敢回复什么,但眼圈却有些发红。
医生又继续,“别害怕,一周适当吃几次,学会习惯和适应,你岁数小肠胃调整快,很快就会好。而且,你不吃荤腥对胎儿的成长也极为不利。”
梦遥听了始终半低着头,在又一次点头时,咸而酸涩的泪水顺着惯性滚落而出,滴湿了毛衣的前胸。她不敢露出窘迫与尴尬,不敢也不想说自己因为生不出男胎而犯罪,所以备受家里责罚,不许可吃荤,哪怕一枚鸡蛋也不许吃已经有好几年了。家里婆婆非坚持说吃荤腥就会生女胎,吃素就会生男胎,也不知哪来的荒谬理论,然而,梦遥便是撞上荒谬的那一个。
如果广而告之了缘由,既被人家笑话家穷,又会被嘲笑因为生不出男胎被家人制裁,无论说上哪条也都是丢人。于是为了薄面,她还是始终坚持低下头,继续隐藏掩盖、吞咽着不能言明而又刮心的一切苦涩。最后还是忍不住哽咽委屈,双颊和鼻头,便涌起坨红。
后来她急中生智,起身拿起一团纸假装去了茅房,临时躲避这不能深入表述的什么具体详细、化解着自己的尴尬境遇。
润叶和母亲一起,送走了村医生。
在那之后,三舅家每周必然有肉馅包子饺子,或者肉馅盒子交替着。还买来北方满街都是的红苹果,大鸭梨青萝卜,邀请梦遥生吃。平素又穿插熬粥炒菜,吃食简直花样百出。
梦遥的肠胃很快就适应了,正如医生所料,她再也没有因为吃荤而闹肚子,面色也越发红润了。
这一天天,过得真快啊!
转眼就是几个月的时光,梦遥的肚子更大了,忽然有一天,半哭不笑的二喜如乌云盖顶,又来到润叶家,他呲着黑嘴唇和黑牙齿,“呼啦呼啦”抽着旱烟。
从认识他的那天起,润叶便总觉得二喜和父亲,都分不出谁的年龄小。虽然二喜的辈分年龄都小,但看着他又黑又老又丑,润叶总以为他比父亲年长,而且吸烟比父亲还频繁。
此刻,只见二喜稳坐在茶桌旁椅子上,和二老交代着说要接梦遥回家,因为差不多快生了。
梦遥坐在炕檐子处沉默。
其实她不愿意走,在这里住了短短几个月,她便深深爱上这家人。这家人都谦和礼貌,从来不打架骂街说话都很柔声,也懂尊重人,而且总能吃上好的。可自己却不是这家的,必须还要离开,所以她很不开心,但又能咋?
晚饭后,大概有点钟,趁黑,生怕被村里的干部发现。润叶也随着出来,只送到门口,就回屋看书了。父母却要跟紧一行人,护送着出村。
这几个月。
梦遥一件衣服都没换过,还是那件粗毛线编织的橡皮粉毛衣,袖口已全是球球,下身是二喜淘汰下来的破军裤,脚上穿的,依然是集市上5元一双的紫红色雪地鞋。外套依然是沉甸甸的猪肝烂马肉,这件衣服很长,可以成功遮掩肚子。
润叶家对此似乎并未多心,毕竟二喜是多年的亲戚,所以根本没有深入思忖疑心具有别样含义的什么。而且,或许也认为她的衣服,是因为怀孕的特殊时期的特别穿戴而已。
梦遥紧随着大家,继续沉默。
在丈夫面前,她只是眨巴眼睛听之任之,那么小的年龄就开始被婆婆和丈夫折磨,平素里被收拾习惯了吧。一旦反对就会一场战争,而且每次还不都是以她彻底失败,灰头土脸自讨无趣而告终?所以,在丈夫婆婆面前,她只能温顺,但照样丝毫讨不得半点好处。动不动婆婆和丈夫就会骂一句,你瞧你那傻巴样儿!中看不中用的东西,一切都是揍憋的。
包括单单。
自己也都没有权利教育,因为她傻她笨她没文化,她年龄小不懂事!所以单单也就跟着奶奶宁可学习烧香拜佛,她这个十足的坑货,也根本没有资格和女儿多说一句话。
白天风很大,地面被刮得异常干净,夜里,风住了。
周围显得格外宁静。
家家门口和后房檐处,依然满是槐树,这个季节都是光秃秃的枝丫。其实每年四月,银色风铃般的槐花便会竞相绽放了,一串串一垂垂,被春风抚弄震颤着,更加摇曳抖落着香气。可无论怎样幻想四月的馥郁馨香,都无法撼动自己此刻冰冷仄仄的心情,心底不会产生一丝一毫的氤氲。因每年的四月有洁白芬芳的槐花满枝丫,十几天后,槐雪飘落覆盖全村的街路巷,这便是槐花村的由来。
可它又叫三百户槐花村,那建村时,莫非便是只有300户人家吗?真如传说,是清朝末年后宫人解散后的临时聚集地吗?
毕竟周围,还有一百户,一直排到了十百户……不能不让人遐思。
又想起莲花池,是因为60年前填平了百亩荷塘盖成了村落,所以如今的莲花池,反而没有太多莲花。
深呼吸后,梦遥仰头看一眼那浩瀚的星空,皱了皱眉,这让她蓦然想到过去在北京的日子。二喜第一封信里提到,一起看星星。可今天,不也照样是黑色的天幕上星光闪闪吗?可谁又能想起来抬头看一眼?
往日如昨,泪眼婆娑。
北京那夜,她举着糖葫芦,无忧无虑笑靥如花,他还指导着教她辨认北斗,还寻找大熊星座和银河……
可如今?
其实,那条银河,北斗,还有大熊星座,一切星象自然未变,变化的只有越来越丑的自己。她摸向自己笨拙的腹部,还有秃子一样的农妇头发,又想起夜里的雪地上,5个人一起玩的打雪仗。
她那会儿高高的马尾辫,扎着红纱巾发带,美丽醒目又飒爽英姿,在雪地里迈动大长腿,嬉笑着奔跑,四十好几的二喜,为自己阻挡一个个雪球……生怕泥鳅的雪球扔错了地方,他怕她冷,怕她疼。大长腿,在那时,引来二喜的无数声赞叹。可后来,曾经知冷着热的他,和婆婆异口同声说,腿长个头大,就要去田地里当骡子当马。
想起这,她忽然酸涩。
其实变化的,不光是自己,分明,还有人心。
是啊,同样的夜空,同样的星星,同样的人,可这人心却渐行渐远,乃至支离破碎。
还有北京那夜,流星下许的愿望现如今都去了哪里?试问,未曾说出口的美好秘密心愿,都可曾有实现?一起的情感,可曾有长久?只记得自己当时也仔细看过星空。
那夜,星空也如今天一样,璀璨清澈又透亮。
半小时后,到了村口。
润叶的母亲说,“回去好好生活,别太多想,顺利把孩子生下来,以后就多个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