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2)

大洋马闪身进来了。

她只抬了抬头,嘴角蠕动了一下,便别过脸去,“呜哇”一声,哭了

“嫂子,我……我……我的命好苦哟!”

大洋马走过来,搂住她抽颤的肩头说

“大妹子,甭哭了,眼下,事情还没有个结果,老哭个啥子呀?!说不准他们全都没事哩!”

“我不信!不信!这么大的火、这么厉害的爆炸……”

“那也不能把千把人都烧死、都炸死!这会儿公司和大兵们不还是在设法救他们么?”

兔子妈将一把和着泪水的鼻涕甩在地下,又呜呜咽咽地道

“可我家兔子才十六岁,他太小了,太小了,他还不懂事!”

大洋马却道

“你就不能往好处想一想么?如果他不在爆炸地方呢?如果他只是一下子被堵在哪里了呢!大妹子,小兔子的命好,你也得往好处想!”

大洋马说着站起身,走到灶边,从洋铁壶里倒了碗凉开水,递给小兔子妈

“兔子妈,你想开一些,我家那个死老头子,不也和你家小兔子一样,被窝在窑下了?难过,我也难过——自家的男人,咋能不难过呢!是不是!我也哭了一个下午。”

大洋马的那双大眼睛确也是红红的。

“可我揣摩着,光哭有什么用呢?难道咱们做女人的除了哭,就没有别的本事了么?咱们得和窑上的男人们一起,想法儿救他们才是!所以,我不哭了!咱们女人的心也得硬一点,该干啥,咱们还得干啥!是不是……”

大洋马极想把刚才和那个傻大兵演出的一幕,说给小兔子妈听听,出出心里的这口窝囊气——直到现在,她还没能原谅那个大兵。她和小兔子妈往日是无话不谈的,包括和“杀人刀”干过的一切,都和她谈。如果没有大洋马的开导,怯弱无能的兔子妈决不敢和外来窑工郑富暗中相好。她注意地看了小兔子妈一眼,见她脸上的泪还时时不断地往下落,连忙将已到嘴边的话压回了肚里,复又劝道

“大妹子,说到底,咱们女人一生都是苦命。一生下来,只因裆下少把茶壶,父母便不把咱们当人看,残汤剩饭养到十五六岁,十七八岁便打发出门,找个男人嫁了——这男人你喜欢不喜欢,父母是不管的。接着,就替男人生孩子,那苦楚,也是男人们不知道的——七年前,我亲眼看见一个十六岁的小媳妇生孩子生不出,活活疼死了。再说呢,咱们又是窑户的女人,女人苦,窑户的女人更苦!男人活着还好!设若窑下一出事,男人死了,咱们的日子就更没法过了,就像大妹子你……所以说,咱们女人自己得硬着点,得想开点,那女人的福分,能偷点就偷点,能占点就占点,就比如说今个儿吧……”

却又没能说下去。

大洋马的一番话触到了兔子妈的痛处。这个已失去了丈夫的女人马上想到了自己往日的苦难,想到了遭到不测的儿子,竟一把搂住大洋马,放声号啕起来

“嫂子,我的好嫂子!日后我可怎么活哟!走了!小兔子爹走了!小兔子也走了!这孤零零地就剩下我一个,我靠谁去呀!呜!呜……”

大洋马多少也有点心酸。她再次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抚着小兔子妈瘦削的肩头道

“大妹子,别说这话,别说!你还年轻,才三十五六岁,小模样又不丑,还愁没人管你饭吃?郑富呢?他和小兔子不在一个班上,该没事吧?”

小兔子妈这才想起了郑富,苦苦一笑道

“嫂子,先别说这个!只要小兔子没事,哪怕我日后和郑富断了都没啥……”

大洋马叹了口气,摇摇头道

“妹子,你的心肠也太好了!”

接下去,两个女人又拉拉杂杂谈了一会儿。谈到后来,小兔子妈突然想起要到窑神庙烧一炷香,于是,锁上屋门,硬扯着大洋马到分界街尽头的窑神庙去了。

大洋马原不想去,她从心里不信什么神呀鬼呀的,可碍着小兔子妈的面子,还是去了。那夜,她终于没有把她想讲的话讲出来,为此,她颇有些郁郁不欢。

小八子不明白身边的大人们在忙些什么,他只是觉得很好玩。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热闹的夜。这窑神庙他是来过的,不算娘带他来过的三次,光他自己就来过两次。有一次,他还在庙宇正中的那个窑神爷的泥像后面撒过一泡尿,被看管庙宇的老瘸子打过两巴掌。

现在,小八子被娘领着,来到了庙门口。庙门口的人很多,人碰人、人挨人的。娘扯着他,使劲向前挤,挤了好长,好长时间,才挤进了庙门,才把手里的那炷香插进了神像前的香火炉里。小八子看到那炉里横七竖八插满了香,烧锅一般的白烟直往上冒,熏得窑神爷和它身边的几座泥像脸上发黑。娘插到香火炉里的香没扎牢,转眼间就倒伏下来,他踮起脚尖,想用手去扶,一触到炉沿,手就被烫了一下。

庙里进香的人太多,前面的人刚进完香,后面的人便拥了上来;娘只好扯着他的手从左边的门洞里退了出来,退到了庙前的草地上。草地上四处跪满了人,几乎没有插脚的空子。他知道娘是想找个地方跪下,可总是找不到。

这真好玩。跪倒的大人们都比他矮。他看到一个老奶奶头上沾了一块枯叶,他便想去帮她摘下来,却没来得及,他刚要转身时,娘便把他扯走了。

他们从草地一直走到分界街上,又在街上走了二三十步,娘才找到一个清静少人的地方跪下了。

他也学着娘的样子跪下了。

天不黑,恍惚就像白天——不,比白天还好。往日,即便是白天,这里也没有这么多人、这么多灯火、这么多的白烟。

他跪下了,脸正对着一个妇人的脊背,他看到那妇人裤子的屁股上补了两块花布补丁,像窑神爷的两只眼睛。那妇人身边也跪着一个孩子,这个孩子瘦得像个猫,个子倒比他高。他揣摩他也许能打过他。他左边还跪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这老头儿挺怪,脑瓜儿是尖的,像一个正放在地上的葫芦。

娘开始对着窑神庙的大门频频磕头,他也装模作样地跟着磕,暗中在和娘进行着比赛。他想,他一定要比娘磕得快。娘磕一个,他就磕两个;娘磕两个,他就磕四个;娘磕四个呢?他算不出来了……反正,他就磕好多、好多,反正娘比不过他。

他磕得糊里糊涂。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磕头?为什么这么多人都给窑神爷磕头?他想他长大以后,也要当窑神爷,也要坐在窑神庙的大门正中,让许许多多人给他磕头、给他烧香——当然,他不能让他娘来磕头,娘时常头痛;一磕头,头会更痛。

既然头痛,为什么还要磕头呢?大人们真傻!这么多大人竟然给一个泥像磕头。他知道窑神爷是泥像,他在窑神爷的肩头上抠下过一小块带金粉的泥巴。

磕过头之后,他看到,娘像许多人一样,双掌合十,低垂着脑袋,紧闭着眼睛,虔诚地向窑神爷述说着什么。娘过去告诉过他,说这叫作“祷告”;只要诚心祷告,窑神爷就能听见,你的愿望就能达到。

他也开始祷告,可他祷告什么呢?他突然想起看守庙宇的老瘸子,这老头打过他的耳光,他就祷告让这老瘸子出门被西瓜皮滑倒!这挺有意思!

他祷告完了,没事干了,可娘和周围这黑压压的一片人头还在那里嗡嗡叽叽地和窑神爷说话。他不耐烦了,抬起头四处看了看,便从地下抓起一根肮脏的干树棍,用树棍去捅前面那个瘦猫的屁股。

瘦猫仿佛不知道似的,根本没动。

他又用力捅了一下。

瘦猫转过了脸,狠狠盯了他一眼。

他马上将脸转向一边,把树棍藏到身后,假装没看见。

瘦猫把一只手掌握成拳,咬牙切齿地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觉得出那拳头的分量,眼皮向下一垂,头一低,做出了一副安分守己的样子。

膝头渐渐跪得有点疼了,而且,总这么跪着也实在无聊。他悄悄站了起来,从娘身后挪了过去,一转眼的工夫,便离开娘有好几十步远了。那儿有一棵树,他在那儿蹲了下来,见娘依然没有发现他的行踪,他得意地咧着小嘴笑了。

就在这时,他在地下拾到了一扎红锡纸包着的洋火——显然是大人们点香时遗落的,他自己玩了起来。他开始擦洋火,擦着之后,便用手指弹将出去,看着燃烧的洋火在朦胧的夜空中划出一道黄光。

不幸的事却因此发生了。一根烧着的洋火落到了他身子左前方的鸡窝上,那鸡窝的窝顶偏偏又是草苫的,洋火落上去便烧着了。开始,只烧着一点点、大人们也没注意;后来,却烧大了,整个鸡窝都着了起来,连着鸡窝的茅棚也着了火。

小八子慌了,忙扑过去,抓住一把竹扫帚去打,一边打,一边哭喊道

“着火了!着火了!”

窑神庙前的气氛被破坏了,跪在分界街边的大人们惊慌地从地上爬起来,赶来对付这场意外的火灾。这时,小八子听到了娘的呼唤,娘在喊他,仿佛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喊他,他想答应她,可不知咋的,被烟火熏着,喊不出声来……

没多大工夫,火便被大人们扑灭了,他也被一个中年男人抓住了。那男人的手很大,很有力气,抓得他胳膊疼——不是一般的疼,而是从骨头里疼。他大喊大叫起来。

“啪!”重重的一掌击到了他脸上,他吓得不敢叫了。

他听到了一片乱哄哄的声音,听到那男人和人们谈到了火,谈到了什么“吉利”、“不吉利”的,他们还谈到了窑神爷……他听到有人在喊

“掐死他!掐死这个不敬神灵的小王八!”

他突然明白了点什么,恍惚意识到今日这个热闹的夜,与自己、与发自地下的那场大火有点什么关系,自己显然是闯下了什么大祸。他像大人一样,感觉到了一种真正的恐惧,他拼命挣扎,要摆脱那男人的大手,可怎么挣也挣不开。

这时,一个女人挤到了他身边,一把将他揽在怀里,他听到那女人在和那男人说

“放开孩子!放开!”

他认出这女人是小兔子妈。

“这是你的孩子吗?”

“不是!这是二牲口家的小八子,我家儿子和他家老子都在窑下!”

男人放开了手,他扑到了小兔子妈的怀里,紧紧抓住小兔子妈的裤带,再也不敢松手了。

小兔子妈和那男人又讲了些什么,间或还带着些骂人的粗话,最后,小兔子妈终于扯着他冲出了大人们的包围。

他在分界街的一根电线杆下找到了娘,娘几乎吓呆了。他听见娘感激地对兔子妈说

“大妹子,难为你了!难为你了!”

小兔子妈却哭了

“看见你家小八子,我就想起我家小兔子!我的小兔子的命真苦哇!”

命?什么叫命!命有苦的,是不是也有甜的?是不是也像甘蔗那么甜!小兔子哥的命为什么苦呢?他横竖弄不明白。不过,从那夜开始,他对窑神爷愈发仇恨了!他断定供奉在庙里的这个金粉泥胎不是个好东西!他骗了人们的香火,骗了人们的眼泪,却没给人们造什么福,今天,他还差一点把命送掉!

他想总有一天,他要把这窑神爷的泥脑袋拧下来当球儿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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