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韫与明薇都是玲珑剔透之人,听到大皇子佑杬这般说,只好作罢返回家中。
一路上明薇并未做过多解释,礼法规矩与宗族血脉一直是整个天下的大规矩,不管是大端当政还是神光朝,宗族血脉定人,礼法纲常定事,即便是太祖武功赫赫马上得了天下,翻身下马仍然是遵礼法,合规矩。
既然是血脉相连,这件事情两支崔姓就必须接下,其中的弯弯绕绕说也说不清,看热闹的人只认你们都姓崔。
崔韫回府后直奔父亲书房而去,进屋后崔尚书示意她先把桌子上的夜宵吃了:
“这是你娘专门给你做的,我让老云头刚热过了。”
“康王殿下似乎并未上心,说是明天再议。”
崔韫蛾眉拧在一起,没好气的说道:
“时机不赶巧,说是奏折已经送进宫里了。若是在晋安,相信康王会卖个面子给女儿,压下便是。崔含章毕竟是被人牵连举报,捕风捉影的事情多了去了。”
“平康王此次晋安办差殊为不易,宫里震怒下旨严办,又有三法司官员协同办案,容不得他不上心。晋安月湖看似风平浪静,水面之下的老王八可多了去了,你不是也跟着走了一趟晋安嘛。”崔尚书呷过一口浓茶,悠悠说道。
“既然你们找过去了,平康王见了你们,就不会坐视不理,看把你愁的,快去休息吧”。
另外一边太史楼钦天监已经将书信转送楼岳山,看着信纸在火盆里卷曲燃烧化为灰屑,楼岳山默不作言,不自觉的点起了戒了多年的老旱烟,味道辛辣但够味,不一会整个房间内云雾缭绕。
楼岳山想到从溪口出发路过晋安驿站的那晚,匆匆闪过佩刀披甲的衙役,杀气外露,快鞭催马往建阳方向赶去,现在想来应该是去溪口拿人的。
看来还得再跟崔府和溪口千烟洲那边交代清楚,抹干净这些年的踪迹,以免贻人口实耽误了孩子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路上的磕磕绊绊少不了,无妄之灾的化解还是得在北胡战事上做文章。
揣摩了一夜,楼岳山将北胡、鬼方、云林姜氏、晋安皇商、内廷金羽卫、礼部等几个线头串起来,模糊的感觉到抓住了什么,但总是有迷雾笼罩。仔细捋一捋讲来,这场轰动京师的科举舞弊案究竟是何人举报?传言是内廷金羽卫代天子巡逻考场时,有人以性命相威胁而举报舞弊,金羽卫翻遍了太康贡院的角角落落,当天便抓捕了几十号人。举报时机选择的恰到好处,又是现场人赃俱获,如今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这件科场舞弊案会扩散到什么层面,牵扯到哪些人?恐怕这会已经没有人会深究举报之人的动机了
巧不巧的是,这场科举舞弊案偏偏发生在北胡扣关,西南骚乱的特殊时期,朝廷上主战派与议和派争论不休,几次大廷会都不欢而散,圣上始终未曾表态,颇有静观事态发展的意思。
忽然间,科举舞弊案闹得沸沸扬扬,更是牵连到了圣人世家云林姜氏,一时间天下哗然。反倒是朝局中关于主战和议和的纷争冷了下来,两件事情若说单单只是巧合,恐怕有些牵强,更难保的是,有人从中推波助澜
神光一十五州府三千学子的命运如同被搁浅在沙滩上的鱼儿,相濡以沫的少,举报自保的多。今夜注定有许多人无法入眠,楼岳山一杆老烟枪熬到下半。打定注意后直接奔往太院徐夫子住处,愣是将六旬老头子从被窝里拉出来,徐老头瞪大眼睛,先是惊鄂,后又生气骂道:
“楼岳山?你个杀千刀的,扰人清梦有辱斯文。没看到屋檐下长长的冰棱子,这天寒地冻的,你也是半百的老头子了,还折腾个没完?”
“老徐头快起来,有人需要你救命。”
楼岳山自来熟,一屁股坐下后将火盆内闷着的碳火拨弄开,拿过筒子吹旺了火。然后等着老徐头披着被子靠过来烤火,他将溪口千烟洲崔含章的事情一五一十的捋了一遍。听得徐夫子直皱眉头,平康王去晋安也忒胡闹了,捕风捉影的事情,未经查明就把人拿了下狱,若是任由事态蔓延下去,恐怕这三千学子都不能幸免。
“如此上心,溪口千烟洲崔含章是你楼岳山偷偷教出来的弟子吧?自从当年钦天监太史楼大火后你就消失了十年,有说你葬身火海的,也有猜测你是心灰意冷远走边关,怎么现在一回来就揽上这么大摊子事?”徐夫子裹紧了身上的棉被,戏谑道。
“是个好孩子,无端卷入就怕被人毁了,我们这把老骨头不值钱但总得留下点好东西。”楼岳山拨弄着碳火,头也不抬的答复道。
“等下,你说娃娃叫崔含章,溪口千烟洲人士?
“骏马踏胡尘,剑气溢三军,可是他写的?”
“了不得的佳句,秦院首和其他几位老头子对这句诗可是赞不绝口,说是十多年未见如此风骨的诗章,连带着他那篇另类‘策问’也是得到个别夫子的力捧,这么个好苗子要是毁掉了,真是我们这帮老头子的罪过。”
南北一十五个行省三千多名应考学子,若不是有这句精妙诗词联想到人来,徐夫子恐怕也想不起谁是千烟洲崔含章,猛然想到这茬,抬起头来目露精光,与楼岳山紧盯的眼神汇到一起,
“我就说这娃娃的文章诗篇风骨卓然,味道对路,看起来还真是一脉相承,是块好材料。”
“这场科举舞弊案情况复杂,太院本不应该牵涉其中,但有人已经将刀高高举起了,若不做些应对难免被波及误伤,岳山你本不该露面的,先回去吧,我现在就去找秦老商议。”徐经利落的穿好衣服,把楼岳山推出门外,两人在后院门口分道扬镳。
巡夜的更夫刚路过,丑时四更,天寒地冻,越是临近年关,越是难熬,一下一下的梆声仿佛敲到了楼岳山的心上,脸上冰冰凉,抬头一看这漫天雪花,一片一片的四散飘落,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回太史楼
徐经则熟练的左转右转,穿行过各条巷子,直接进了秦院首的家门。老管家虽然人老但眼神不昏花,安排徐夫子落座沏了一杯茶后直接去后院通报,恰巧秦院首已经起床正在看书,准备五更的早朝。秦院首已经七旬有余,清瘦矍铄远胜同龄老者,自执掌太院以来未听闻休过一日。是整个太院里唯数不多能让徐经不敢随意造次的存在。
“陪我一起吃个早饭,只有咸菜和白粥。”秦院首漫不经心的说道。
三位老人一起吃着早饭,转瞬间院子里已经落下了一层厚厚的白雪。
管家吃完后直接就走入后院收拾房间,留下两位在厅里喝茶看雪,徐经看着漫天的大雪吟诵:“古传腊月二十四,灶君朝天欲言事”
漫天的风雪让这次朝会颇为艰难,五更寅时正刻,太康城大部分百姓仍在酣梦之中,但雷打不动的上朝时间催促着各位官老爷们顶着风雪出门。站在城楼上方看下去,从各条街巷冒出的一顶顶轿子在雪中踽踽而行,三三两两慢慢的汇聚到青川大道上,早到的一批都是上了岁数的老头子们,好在圣上体恤老臣,着内廷惜薪司在文华殿旁边升起暖阁,秦院首跟着几个鬓角斑白老人围着火炉在闲聊说是近来得了一首好诗,尤其是这句‘骏马踏胡尘,剑气溢三军’读来让人特别来劲,引人无限遐想啊,我们这群黄土埋到脖子的老头子年轻那会谁没个荒唐岁月,谁年轻那会不是策马奔腾,仗剑走天涯。
“宁老头,我记得当初你可是少年好拳脚,差点投军,不是被你们家老太爷派人绑回来的话,现在我朝恐怕少一位能干的御史大夫,却是多一位老将军唠。”
御史大夫宁安国嘴角抿起,并未答话。
在座的都是久经宦海浮沉,人老成精,自然听得懂秦老头的弦外之音,只不过一时间摸不准他的脉,有人附和道“剑气溢三军”有点功力,应该是挺对宁老头的胃口的。
人多嘴杂这回事从来都是放之四海而皆准,感受市井红尘最好的地方是去走卒贩浆齐聚的集市,熙熙攘攘而生机盎然;感受唇枪舌剑口沫横飞的奇景恐怕现在是要去鸣金楼,不管是滞留太康等待发榜的外地学子还是太康城内各大书院的才子,都聚集在鸣金楼内对太院里传出的几篇雄文和诗词争论不休,神光朝重文尤其宽待士子,自然广开言路。此时台上的便是河间王朔与沅湘士子荆蒯关于今年‘策问文治’立意之争,河间地处龙沅江西北部,虽与北胡并不接壤,两地隔着一座夔阴山,但民风尤其彪悍,王朔言必称拳,在此间倍加推崇“骏马踏胡尘,剑气溢三军”为三千学子最佳,更是对“尧战于丹水之浦,以服南蛮,上古圣王以文治而名天下岂能无功乎?的破题赞叹不已。而荆蒯则不以为然:“‘剑气溢三军’的确气概不凡,若说冠绝三千学子未免夸大。‘羌笛悠悠雪连天,春风未渡嘉桐关’文意悠长,将边关将士绵绵思乡之情寄语这漫天大雪飞越千山万水而飘入寻常院落,更别说还有“胡笳吹落关山月”这类凄凉入骨的佳句。
当今圣上以文治天下,民生富足,凡目力之所及,无不熙熙攘攘货通天下而四海归心。
况乎尧圣存心于天下,加志于穷民。痛百姓之罹罪,忧众生之不遂也。钦明文思,内行谨饬,笃孝、慈、仁、敬,使人知子弟之道。
仁恩被于苍生,德化敷于四海,此绝非武力可为之。”
在座诸人莫不是心高气傲之辈,奉行理不辨不明之法则,两人的论战引经据典精彩纷呈,不时引来满堂喝彩。
人多嘴杂乱糟糟的场景又何止只是出现在民间市井,神光朝堂的早朝也是闹得一塌糊涂,先是太院呈报了经过十夫子阅卷的一百五十份优等卷宗,秦院首提及其中几份得到诸多位夫子赞许的诗词引起了圣上的兴趣,结果被人当庭攻击说是有意误导边境冲突解决方向,
‘骏马踏胡尘,剑气溢三军’这是明白昭告天下,神光与北胡要开战唠?
“我朝境内尚且连降大雪,北胡尤甚,雪灾之下,饥饿难耐自然外出劫掠,此时若不安抚反倒激起凶性,招致举全族之力开战,后果何其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