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腿伸出车外后,程砚墨突然对副驾驶坐着不动的费雯说道:“费助理,不忙的话,就陪我一起去喝一杯吧。”
费雯不能拒绝程砚墨的要求。
她下了车,跟着程砚墨一起走向清吧。钱晟望着程总跟费助理远去的背影,竟莫名的觉得这两人配一脸。
以前咋就没发现呢?
程砚墨领着费雯走进了清吧。
他在外面,从来不会喝那种已经开瓶过的酒,防止有人给他下药。程砚墨要了一瓶芝华士25,他喜欢那圆润馥郁而复杂的口感。
更好的酒,这家清吧没有卖的。
酒吧的露天阳台建在御龙渊河上,坐在这里,可以望见大河上游的御龙大厦。如今的御龙大厦,已经成了望东城新的标志性建筑了。
程砚墨望着那栋楼,不禁感慨道:“谁又能想到,短短三年时间,御龙大厦便取代了耀世大厦,成为了这座城的标志。”
耀世大厦,是川东集团的总部所在,在此之前的几十年前,耀世大厦一直都是望东城的标志地。
费雯是程砚墨的助手,她习惯性去揣摩程砚墨的一言一行。听到程砚墨这句感慨,费雯摸不准程砚墨心里在想什么,她便挑着好话说:“我相信,在boss的带领下,耀世大厦会再度成为这座城的标志。”
程砚墨盯着费雯那张会说话的唇,皱眉说道:“我今天不想听虚伪的话,我要听你的实话。”
这是你要求的。
费雯便说:“韩湛是少见的经商奇才,boss,你想要赶上他的脚步,很难。”
虽然听着伤人心,但程砚墨却更喜欢。
程砚墨看着服务生打开了酒,他挥手遣走服务生,亲自为费雯倒了一杯酒。“我们来玩个游戏。”
费雯双手端着杯子戒酒,听到程砚墨这话,她问:“玩什么?”
“我问你答的游戏。”程砚墨说。
费雯差点被气笑。“boss问,我答,这很不公平。”
程砚墨眼中也有了一些笑意,“我是老板,你跟我讲公平?”
费雯只能委屈答应。“好啊。”
程砚墨又给他自己倒了酒,他拿出烟来,想要抽,又问费雯:“你介意我抽烟吗?”声音一顿,程砚墨又强调一遍:“真话。”
费雯:“介意,吸二手烟短命。”
程砚墨被噎了一下,然后默默地将烟盒放回了口袋里,他木着脸说:“费助理,你诚实的样子真可爱。”
费雯怀疑程砚墨是在调戏她,但她没有证据。
两人简单碰杯后,程砚墨并没喝酒,他旋转着手里的酒杯,他盯着那琥珀色的威士忌酒,终于开口问了第一个正经问题。“费助理之前说,你是在尚英国际学校念的书。”
费雯呼吸突然变慢。
费雯下意识想要逃避这个问题,但程砚墨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烫的她人都要融化了,根本无处躲藏。
费雯下意识舔了舔淡粉色的唇,点了点头,说:“是的。”
“李雯。”程砚墨喊了她一声。
费雯下意识抬头看向程砚墨,却发现程砚墨并不是在叫她,只是单纯的想要喊一遍这个名字。
费雯右手捏着杯子,左手藏在桌子下面,紧张地捏了把阔腿裤的料子。
“我们以前认识,是吗?”程砚墨的语气是笃定的。
他已经想起来了,很久以前,似乎的确有着一个叫做李雯的姑娘,短暂的在他的生活中出现过。
她就像是一颗烟火,稍纵即逝。
费雯很轻地嗯了一声,“认、认识。”
程砚墨放下了手中的酒杯,他双手环臂,盯着费雯微微垂眸有些不安的样子,突然短暂地笑了一声。“原来是你啊”程砚墨莫名其妙地说。
费雯:“嗯?”她勇敢地抬起头来直视着程砚墨,鼓足勇气试探地问程砚墨:“boss,你想起我了?”
程砚墨点了下头。
“你变得”他摊开手掌放在面前转了转,似乎有些纠结,不知道该如何表达的心情。最后,他只是轻叹道:“你跟少年时候相比,变化实在是太大了,我真的没想到你,你竟然是”
“竟然是”
费雯苦笑了一声,将程砚墨没忍心说完的话补全。“没想到,我竟然就是那个肥猪。”
肥猪,中国肥猪,这是那些人对费雯取的绰号。
程砚墨眉头一皱,“不要那样说你自己。”
费雯如今已经足够强大,再回首起少年时期受到过的侮辱,已经没有曾经那么义愤填膺了。
她说:“我那个时候的确很胖啊,又高,又胖,青春期还喜欢长痘痘”那个时候,学校评选四大丑女,费雯便是丑女之首。
尚英国际学校上学必须穿制服,费雯的制服是女校服中的最大号,她都不敢穿裙子,因为双腿太胖,全是横肉
她总是被学校的人欺负,被关厕所,被扒了裤子看性别,被女孩子们恶意地抓头发,被男孩子们堵在楼梯转角的地方欺负,羞辱,甚至是殴打。
任谁看到如今这个霸气凛然、杀伐果决的费雯,都无法相信她曾经受到过长达三年半时光的校园霸凌。
她不是被一个人,一伙人霸凌,她是被整个班级,甚至是整个学校的人霸凌。
“当我意识到你可能就是en的时候,说实话,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程砚墨今天在御龙庄园瞧见韩淼,脑子里突然就闪现出了高中时期一个胖同学的影子。
他模糊的记起,那个胖同学的名字好像就叫en,但那时候,全班的学生都叫她肥猪,只有老师偶尔会叫她的名字。
程砚墨吃晚饭的时候,心里一直想着这件事,因此在饭桌上都不健谈。
如今猜测得到证实,程砚墨只觉得不可思议。他记忆里的en,十五六岁的时候,便有一米六几高了,体重却接近两百。
en那个时候是真的很胖。
程砚墨瞧着费雯的眼神,显得匪夷所思。“你是怎么瘦下来的?”程砚墨不敢想象,费雯为了瘦下来,吃了多少苦头。
“减肥啊,我花了三年的时间,成功的瘦了下来。”费雯语气云淡风轻,脸上也笑容满面,但程砚墨却知道她是在撒谎。
程砚墨表情沉了下来,他说:“说实话。”
费雯那双榛色的漂亮双瞳缓缓地转了两圈,才垂下眸去。
她双手不知何时已经全都藏到了桌子下面。
费雯抓着自己的裤子,低着头,小声地说道:“我很小的时候,父亲便去世了。后来母亲带着我,嫁给了一个美国男人。他们结婚那一年,我才六岁,那时候我只是一个微胖的女孩子。”
“继父一直都想把我培养成一个淑女,把我打造成名媛,希望将来我能嫁给一个对他事业有帮助的伙伴。但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身材越来越胖”
“十年过去,母亲年老色衰,继父找到了新的情人,对方还带着一个漂亮的女儿。理所当然的,我的母亲就被赶出了家门。”
“母亲带着我回了她的娘家上海生活。她被继父养成了一个废物,只知道吃喝玩乐买买买,却没有挣钱的本事。回到上海不久,我们便穷困潦倒。母亲不能吃苦去工作,便开始找不同的男人,给他们当情人,当小三”
“但她不年轻了,没有曾经的如花美貌,总是被人抛弃。后来母亲精神都有些失常了,总是打我,骂我,质问我为什么胖得像头猪,还说,猪好歹还能杀了卖肉还钱,我能换什么?”
讲起在上海生活的那段日子,费雯是卑微的。她垂着头,不让任何人看到她的脆弱跟害怕。
不知道她又想到了怎样可怕的往事,肩膀突然害怕地缩了两下。
再开口说话时,声音就更轻了。“有一次我放学回来,母亲叫了一个糟老头子到家里来,她告诉我,她用五万块钱,把我卖给了那个老头子。”
费雯手指将大腿掐的剧痛,她不准自己哭,她说:“那个老头子当着我妈的面,强行脱了我的衣服,最后却停了下来。他用力地往我的脸上吐口水,骂我太丑,太肥了,倒了他的胃口”
“别说了。”程砚墨不想再听下去了,他只要想一想那个场面,心里便一阵作痛。
费雯便不说了。
过了一会儿,费雯才抬起头来,朝程砚墨勾起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
程砚墨瞧见费雯那双微红的眼睛,他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摸一摸,手伸到一半,才意识到自己逾越了。
他将手缩了回去。
费雯端起酒抿了一口,不知道是酒精度数太高,还是她心里太难受,总之,她现在意识有些混乱。
费雯放下酒杯,朝程砚墨眨了眨眼睛,她神秘兮兮地说:“boss,我给你看一个东西。”
程砚墨蹙眉,“什么?”
费雯突然一把拉开胸前的衬衫。
那衬衫本就是浅v领口的,她用力往下拉,便出来了里面的胸衣跟肌肤。
这时候才八点钟,清吧没有什么人,露天阳台上除了他们两人,就没有别的人。因此,不会有第三个人发现这一幕。
程砚墨瞧见费雯的动作,开始有些愠怒,但当他看到费雯胸口剑突位置那个手术刀疤时,眼神猛然僵住。“这个是”
费雯告诉程砚墨:“为了减肥,我切了半个胃。”
程砚墨下意识捏紧了酒杯。
“我疯狂地运动,拼了命地健身。二十岁那年,我终于瘦了下来,我妈快要死的时候,她盯着脱胎换骨的我,用力地抓着我的手,问我为什么不早些把胃切了。她觉得我要是早些瘦下来,我继父看我还有点利用价值,就不会跟她离婚了”
费雯冷笑起来,“那天我突然很恨她,恨到极点。我决定拔了她的氧气管,看着她掉了气,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回忆起那一幕,还是没忍住流了泪。
不知道是在想念母亲,还是在心疼那个没被母亲爱过的自己。
程砚墨为了掩饰那份无所适从的心疼,他端起杯子假装喝酒。那辣口的酒液在程砚墨口腔内散开,他顿时想到喝酒对胃不好,赶紧一把夺走了费雯面前的酒杯。
“以后应酬,也不要喝酒了。”他说。说完,觉得还不够,又补充道:“以后你就不要跟我出去应酬了。”
费雯就笑了。
程砚墨见她还笑得出来,不免恼怒。“不许笑。”她都不知道,她现在笑起来的样子,有多让人难受。
“只有你关心过我。”费雯没头没脑的说。
程砚墨顿时愣住。
他,关心她?
他仔细想了想,竟然想不起来自己从前有没有关心过费雯。
费雯是在高中时期转入尚英国际学校的,严格意义上来说,她与程砚墨只当了半年的同学,便因为父母离婚回了上海。
费雯一直被欺负,所以有个人突然施舍她一点点好,费雯都会记得一辈子。但程砚墨生活顺风顺水,费雯不过是他学习时期少年生涯里的一个匆匆过客。
费雯双眼含泪地注视着程砚墨,她说:“你一定不知道,你是第一个捡起被他们踩脏的校服,默默披在我身上的人。我永远都记得,你对我说的一句话。”
程砚墨已经不记得了,他问:“我说了什么?”
“你说,衣服被脱了没关系,一件件重新穿上就好了,但尊严被踩碎了,就捡不起来了。”如今的费雯,早已成功捡起了她被脱掉的每一件衣服,成为了川东集团的第一女将。
再也没有人,胆敢脱她一件衣服!
程砚墨哂笑起来,“别把我想的那么好。”
程砚墨觉得费雯把他美化了,他坦率地告诉费雯:“我早就听说过,学校里有个中国来的胖姑娘,总被人欺负。我看到你被人欺负,并没有产生过想要保护你,为你讨回公道的念头。我最看不惯你被欺负了,却一副认命的样子。”
“之所以会说那种话,只是希望你能活得像个人一样,而不是像一只受气的王八。我要真的是个好人,就该好好保护你,不让你受欺负了。”
“所以。”程砚墨慢吞吞地咽下嘴里那口失了味道的酒,他告诉费雯:“请不要把我看得太高尚。”
费雯认真听完程砚墨的话,她了然地点了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个善良的好人,我也没有把你当个好人去爱戴,去尊敬。”
费雯望着他,却又一次泪眼模糊,她落着泪,笑着说:“我只是,怎么都忘不掉第一个为我捡起衣服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