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飞羽家楼下的秋千很漂亮,站在夜幕里,面对着自家院子时,林摇雁回忆起俞风信坐在上面的模样。
气质不搭调,俞风信不是活泼性情,所以才格外可爱。
林摇雁以前也是不喜欢这种幼稚气摆设的,但是一见过俞风信坐秋千,就十分喜欢了。
顾飘双脚站到他面前时,他想的是要不要也在家里打两架秋千。
甚至他还想到了俞风信从小特别在乎花木,没准是人出不去,外面的东西看不到,却能嗅着花香一阵阵飘进窗来。这样俞风信怎么可能不爱花呢?家里最好再多种点花才是,明年夏天前就能开放的花。
虽然顾飘靠近他是用跑的,只花费短短十几秒,但林摇雁的念头已经淌得远了。
夜冷风浓,顾飘冻得直打哆嗦,也不敢叫他。本来顾飘已经飞到了其它城市去拍戏,进组没两天,可听说林摇雁态度坚决、雷霆大怒,他不得不连夜赶回来。
他祈祷不是他猜的那件事暴露了。
四目相视,晃过神来,林摇雁显得不大耐烦。顾飘不敢先朝他开口,便听他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敢对我撒谎?”
其实由于失忆,林摇雁拿不准自己捧顾飘的理由究竟是不是救命之恩。而顾飘不了解他的伤势,顿时上了钩,哑口无言。
十几年前,当顾飘还是个中学生的时候,一日回家,忽然妈妈告诉他他们发财了,有人送来一大笔钱。
那时顾飘吓了一跳,多方打听,才得知来龙去脉。林摇雁认错人了,他也是单亲家庭,是整条街上惟一适龄的男孩子。
那时在他概念里,林摇雁只是个倒霉公子哥,他只匆匆见过昏睡的林摇雁一面,没放在心上。
那以后,他的人生翻天覆地,完全改写。仙人浇下几滴露水,落在贫人家中,也是甘霖至宝,遑论谢命巨财。他去读艺术院校,他妈妈搬出老街买了大房子,幸福地再婚了。他觉得没有几个人能抗拒如此的诱惑。
那笔横财同时终结了他年少悄暗酸甜的初恋,从前他至少可以一厢情愿地去找俞风信玩,往后他再也无法稍微直视俞风信。
只是,又数年之后,在梦想事业陷入泥沼,他察觉自身能力不足时,再度遇见了林摇雁。
他很吃惊,他不曾想象过林摇雁清醒的神色。酒宴上衣香鬓影,人人盛装,都掩盖不住他举手投足间的光芒璀璨。滚滚红尘当中,再成功的人也各藏暗淡,盛装之下,几乎是要不然心虚口渴,要不然自傲过头失去自我,要不然草包其中。林摇雁身上有一种孤独劲,能够点燃理智冲淡高傲,他自己仿佛是知道这一点的,宁可走在孤独里。
与当初初见俞风信相类似,顾飘一下子沉浸进去了。实际后来顾飘渐渐明白,俞风信惊艳过他的不是出挑的容貌,似是眼睛里面某种清澈寂寞的东西,林摇雁也一样。悲哀的是,他是个平凡的人,他不拥有它,他偏偏天生擅长一眼捕捉到它。
更何况,俞风信从来没将他装进眼里,哪怕给他打电话,也全是谈论他事业公事和林摇雁的行踪、饮食习惯;借着误会,林摇雁则是分海拂浪,救世主一般降临到他身边的,他以朋友的身份进入过林摇雁双眼中,他不甘心放手。
这重重缘分是错是孽。在获悉林摇雁和俞风信婚讯时,顾飘六神无主,却也是最不意外的人。婚礼当天,他心底就有一丝不祥的预感,不止为担心自己即将暴露,更是因为他疑心他们俩迟早会相爱。
全世界,他或许是第一个发现这两人是同类的人。
当晚他辗转反侧过。中学那一晚,他确实也辗转反侧过,屋外彻夜雨声;重逢林摇雁那一晚,他辗转反侧过;在影视城,林摇雁失控流眼泪那天,他辗转反侧过。
一步错步步错,他也犹豫过是否应该主动早日坦白,然而他的爱情、财富、地位甚至安危全部集中在那一个方向,他早就回不了头了。
他沉默得太久了。过去是,今夜也是。
现如今,林摇雁在他持续的沉默中找到了答案,毫不关心他的种种想法,只管向夜风中竖起两根手指。
“第一,”林摇雁发话说,“我对你有过太多帮助,从今以后,或者你退出娱乐圈、捐献所有存款、全盘放弃,或者你可以选择顶住压力。”
话一脱口,林摇雁马上感受到了俞风信给他留下的影响。这不是他的处置风格。而这选择权既是俞风信让他叹服,爱得心痒的地方,也是俞风信让他无奈,心疼头疼的地方。
林摇雁遂自笑了一笑,说下去:“第二,无论你选择哪一项,你导致我缺席了风信最重要那几年。从现在开始,我给你一天时间告别,未来十七年内,你不可以再见你父母,不可以再见任何朋友,我会调动你的经纪公司,你左右的工作人员。你最好也亲口警告他们不要再设法见你,否则随后发生的一切我都不保证。”
顾飘心头“轰隆”连响。这个结局比要走他大半条命还糟糕,他听得懂,林摇雁的言下之意不是剥夺他过去的亲朋好友而已,是要他在十七年时间里处处交不到朋友,有苦无人说,有难无人帮,乃至除非独居简出,否则不能久留某地;要他一个人在未来将遭受事业重创的局面下飘零漫长的十七年。
就算他不关心母亲的养老问题,就算他不关心朋友是否伤心,他总要关心自己。人是群居动物,喜怒哀乐需要排遣,这样一来林摇雁尽管没要他的性命,十七年,他很可能提早发疯自杀。
只本能一假想这样的未来,顾飘立即毛骨悚然,伸手想要去抓林摇雁的手,求一求情。这瞬间,自保的心情又一次占据上风,压倒愧疚感,他想提醒林摇雁,这些年来除却那个谎言,他没有半点故意伤害过他,没有故意惹他不开心过。
林摇雁却预判到了他的动作,更先向后退去半步。
半步,躲避得很从容亦很警觉才能拉开的距离。林摇雁尚还维持着一层风度,嗓音冷静,未免太冷静了,顾飘宁愿他发火,那样还有一线生机。
林摇雁眼盯着他,忽而又说:“此外,如果这些年有我在俞风信身边,肯定不会放任他病得这么重,所以将来万一他寿命因此减短,不管是哪一年哪一天,天涯海角,我都能找到你,你——”
再后头的话,林摇雁没有说完,刹车了。他不是个爱动灰黑手段的人。顾飘仍然面色大变,没忍住急忙叫:“林总,求求你……!”如果说来路上顾飘还有一星半点的侥幸心理,此时此刻统统没有了。
林摇雁不再理会他,意兴阑珊,兀自转身朝门里走。
廊灯浓烈地黄,颜色醉人,明亮而不灼眼,灯光洒身,林摇雁仰头记起,这盏灯好像是俞风信要求装的。
输入密码,开了门,他还是听见顾飘绝望地在他背后叫他。顾飘脑筋飞转,撒了个半假半真的谎,道:“对不起,什么我都可以还,我愿意,我冒领身份是因为我爱你!林摇雁,我爱你!”
音量不低。
林摇雁顷刻被他重激怒了,想到楼上俞风信还在休息,猛然回头,沉声喝问:“那又怎么样?你以为只要是爱情就至少有基础的价值?为了爱一个人、不爱其他人的爱没有半点价值!”
顾飘一时呆了呆,可能是听不理解他的话意。他的怒气倒是谁都能理解的。
相峙沉默几秒钟,林摇雁立刻吩咐保安带走顾飘,进门,关门,用力拍去了肩上叶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