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在晃动,耳边隐约传来轰鸣……
张人辉虚弱地睁开眼,努力让视线聚焦:这是一个墙壁上满是屏幕的房间,那些刺眼的屏幕,胡乱而随意地切换着画面,快到让人反应不过来。而自己正瘫坐在一个金属椅子上,手脚被绑缚。后脑传来熟悉而有节奏的触感,让刚刚复苏的意识和触觉,像甘霖灌入农田。
一个个关于现状的问号,被重启的回忆拉直……
(一)
又是一个周五的夜晚。
舞台上喧闹的男女渐渐散去,昏暗的观众席里,只剩下十几个人。
张人辉抬手,用腕表扫了一下桌面,买好接下来一场演出的门票,侍者走上前,将一个灰白色的面具放在他的桌上,又放下几碟甜点。
张人辉拿起甜点放进嘴里,如前几次一样,有些硬,还有些铁锈味,但整体味道还不错。
“知道曲名的来由吗?下一首钢琴曲。”在张人辉试着把碟子边缘对齐时,桌旁突然坐下一个人,暗红色的灯光照在他裸露在面具外的粗糙下巴上,是个老人。
张人辉摇头的幅度,几乎连他自己都觉察不到。
“《海洋晶体号》,是为了纪念那艘失联的同名飞船,”老者不客气地拿起一块点心,放在自己嘴里,边嚼边说,“那艘无人飞船科考的目的地是土卫二上的海洋,而‘晶’是三个日,意味着三个火种,代表其搭载的三台AI——后来的事我们都知道了,飞船失联,地球上的AI失控,还跟人类分庭抗礼,虽然现在停战了,但我们也只能在这种地方花高价听这个曲子了……”
张人辉把被老人碰歪的碟子再次摆正,脸转向老人一侧,压低嗓音:“戴上面具不出声音是这里的规矩,既然听的是禁曲,为什么你还这么高调?”
老人把衬衣的领口解开,光线虽然很暗,但一抹寒光还是让张人辉猝不及防——只有最富有的那群人,才能将金属义体替换至躯干处。
“权力总是跟资源挂钩的,我其实想用AI来换掉刚刚发面具的侍者,毕竟用人成本太高了,比如你们的脑后辅助芯片,III型的,我做了几十年刚退出,对成本是深有体会啊……”老人再次伸手拿起一块点心,张人辉提前用手抵住了碟子,“你不是第一次来,如果有兴趣,可以来找我,这里的常客都有共同的信仰。”
说罢,老人抬手,将一个硬币大小的图案码投射在桌面上——那是他的名片。
张人辉没有回应,也没有做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地看向舞台。
黑色的钢琴旁,一个周身洁白的AI走上前,有些僵硬地坐下,开始弹奏那首《海洋晶体号》。
“我们跟弹钢琴的那位没什么区别,时代变了,小伙子,95%的人类在学龄前就植入III型芯片以辅助学习,像我这把老骨头,全靠换部件维持生命,要没那些乱七八糟的法律限制,我的智商是可以碾压你的,所以,我们真的跟AI没什么区别,你有兴趣参与我们别的活动吗?”老人继续絮絮叨叨。
张人辉盯着弹奏的AI,一动不动,像一尊塑像。
老人见张人辉完全无视了他,悄然隐匿在昏暗中,如幽灵一般。
空灵的旋律在耳边响起,每当此时,张人辉会眯起眼,用力忆起跟妻子杨屿初见时的情景: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杨屿一身洁白,从幕后缓缓走出,坐在演奏厅的钢琴前,而台下的自己,几乎是以一种呆滞的状态听完了她演奏的那首《海洋晶体号》……那时,那艘飞船只是失联,AI并未对人类宣战;那时,和平仿佛是永恒的;那时,地球大陆的管辖权还没有被人类和AI一分为二,更没有夹在两个领土间、被失控AI和人类极端分子充斥的“混沌带”;那时,《海洋晶体号》还可以被公开演奏;那时,还没有伪装成人类的AI袭击平民的案件。
当然,对张人辉来说,最重要的是——那时,杨屿还活着。
那个会弹钢琴却爱乱丢东西的杨屿,喜欢静静坐在屋子一角,看张人辉整理房间,再趁他苦着脸完工时,把他的头揽入自己怀里,用指尖在他的后脑轻敲琴谱。
有节奏的触碰,宛若海浪,唤起张人辉安心的倦意。
音符裹挟岁月痕迹,在张人辉的脑海里回荡,而每当演奏结束时,不可掌控的丧失感会瞬间溢满他的大脑,如同那艘与人类世界失联的飞船,永远隐匿在星河。
头部的疼痛,如过去数月里一样,再次袭来。
演奏结束,张人辉用最后的理智再次对齐了餐碟,起身将椅子往里推到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离席。
走出那个隐秘的场所,他一路失魂落魄,回到了空荡而齐整的住处。
这天夜晚,张人辉做了一个扭曲的噩梦:一个伪装成人类的AI,在商场大厅里抬起手臂,从腕部射出子弹,数名平民倒地,张人辉扶起倒在血泊中的杨屿,看着她一点点在空气中像烟雾一样散去,而后,枪击平民的AI迅速折叠缩小,钻进他的裤腿,商场的墙壁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数高大的树木,腿部的瘙痒感令他低头,无法聚焦的视线里,仿佛是很多蚂蚁在顺着他的腿往上爬,他努力跺脚,又把甩落的蚂蚁们踩成鲜红色绽放的血花,脚底的血花一朵朵,又连成一片,最后连他自己也惊叫着陷了进去……而后,是一片白雾,自己站在一条路当中,迎面是一身洁白的杨屿,杨屿向他走来,他伸出一只手臂迎了上去,刚刚触碰到杨屿的脸颊,她再次如同雾气般灰飞烟灭……
失落感锥心。
张人辉醒来后,阳光已经照进房间。
“早安,主人,日程提醒:悼念、参加访谈。”床头柜上的电子钟发出语音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