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秀十年,季夏。
正阳节刚过两日,夏日的余韵尚且悠长。放眼望去,整个扬城都被淹没在浓密的绿荫里,艾草的幽涩清香于坊市间随处可闻,一直弥漫到扬城的最东面——
城墙耸立,向外是穷劲生长的青黄野草,一条望不见尽头,恍惚与蔚蓝天际相交的长河。空茫的水汽常年徘徊在其上,吞没也包容所有靠近它、仰仗它的万事万物。
长长的河岸上,几抹黑点。更远处,水面划开波澜,更小的一抹抹黑点快速靠近,仿若搬粮归家的玄驹。
那是一艘艘货船,驶向码头。
偌大扬城,无数人仰仗这条名为上清,自西向东经秦州、扬州等十三州的河流为生。码头终日声嚣不歇,热火朝天。
上清河上,一艘漂泊半日的精美画舫悠悠避开来往的船只,飘向河中心。舫上朱红小楼,屋檐吊脚,四方挂着嫣然的彩灯,但因材质名贵,肉眼可见的质感,只为画舫添色,而不显轻浮。
洛桑撑着双颊坐在窗扇旁,从画舫内望出去。
少女姿容秀丽,眉心一朵胭脂色桃花钿,眼尾晕开柔和俏丽的红晕,纯媚的狐狸眼于半明半昧间自人眼前晃过。
从画舫近处经过的船家误以为是白日见了画本中的狐娘子。货船上,穿短打补丁的汉子怔然立住,扛着的米袋啪嗒掉下。
洛桑瞧见,大大方方地笑开,直笑得那汉子红了脸。
“洛桑姐姐,你在做什么?”
身后响起女子的声音,洛桑漫不经心一回眸,眼里晕着明媚的光,唇畔笑意未歇,粉唇饱满。
舫间清透的琵琶曲与空洞渺远的箜篌声交叠,互不相干,难得的竟也相映成趣。清乐中,木质云纹小几置于窗扇下边,本是普通颜色,却因着它旁侧坐于圈椅上的少女变得同样像是会发光。
宋朝芸有一刹那的失神,实实在在的惊艳,但这份惊艳在回过神后,便成了愈加的憎恶。
……这般的好颜色,这般的好出生,才能养成那般什么也不上心,折辱人的性子吧。
宋朝芸的目光浅浅偏移,划过另一侧聚在一处的公子哥们。
他们高声论谈,意气风发。
位于人群中心的宋朝阳银冠束发,端方如玉。他不像其他人般有说不完的言语,总是安静聆听,偶尔含笑一点头便让同他说话之人感到心旷神怡。
宋朝阳不时抬眸望向一个方向,少女无忧无虑,毫不将他放在心上。
宋朝芸眼见自家哥哥目光变得黯淡,握了握拳,面对洛桑僵硬地一笑。
“洛桑姐姐,大家都在一起玩叶子牌,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是不是觉得我们吵闹,在这躲清闲呢?”宋朝芸道。
洛桑自掌心中偏过小半张脸,轻眨了眨眼,两侧发髻上垂下的青色丝绦轻轻晃动。
一群衣着鲜艳、青春洋溢的小姐们正走到她们近处,将宋朝芸的话听个真切,有几位按捺不住脾气的已停住脚步,目露不善。
王家小姐接住话头,“洛家小姐孤傲,哪瞧得上我们,不喜欢同我们一起玩,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朝芸不要再问,免得白费力气。”
“话不能这么说,不管洛家姐姐想不想同我们玩,我们都要问一问,这是姐妹情分,也是两家情意。”李家小姐道。
“今年正阳节,谁人不知陛下专为成兴王将龙舟宴改在上清河举行,亲至成兴王封地秦州,如此殊荣可谓天下第一人。洛家的另一分支是成兴王手下的大红人,如今水涨船高,只怕以后洛家姐姐更是看不上我们这点微末的姐妹情分、两家情意了。”
“……”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洛桑仍是漫不经心地笑着,像个十分好脾气的人。
然同为扬城各大富硕商户家的小姐,年岁相当,幼年相识,逢年过节往来不断。首富洛家这位被捧在掌心宠大的小姐什么脾性,在场的小姐们都有几分了解。
洛桑垂在圈椅下的双足轻松地晃悠起来,双手放松地向下搭到圈椅上,伸出一小点粉嫩的舌尖舔过唇心饱满的唇珠。
洛桑眉目盈盈,有些兴奋的模样。
一年前,洛桑便是这幅笑吟吟的模样,将林家小姐推进半人高的荷花淤泥池中,命丫鬟守着,一个时辰内不许人上来。
无需言语,众小姐们立刻纷纷噤声。
见好就收,真惹到这位祖宗,倒霉的还是她们。
这时,一道稍怯的声音响起,“……听各位姐姐的意思,洛家姐姐是不和我们一起玩么?可不和各位姐姐一起玩,洛家姐姐还能同谁一起玩呢?”
此话说出,静默片刻,在场几位女子的目光倏然隐晦起来。不一会儿,她们相互交换个眼神,都是不言自明的模样。
见问话的少女茫然跟不上她们的模样,王家小姐向画舫另一侧公子们的方向睇了眼。
不一会儿,问话的少女恍然地点头,瞅一眼洛桑,小声道:“这样……不合适吧。”
洛桑笑了。
洛桑生的美,一双眼摄魂夺魄,唇珠天生微微嘟起,一瞥一笑都是从骨子里显露出来的纯媚。自洛桑十三岁初长开后,扬城第一美人的艳名便落到她头上,在她身上生了根。
在别的商户小姐琢磨着到哪儿寻觅如意郎君时,已有无数郎儿踏破洛府的大门,上门提亲,其中甚至不乏出身官宦之家的男子。
女为悦己者容,哪个青葱少女不希望自己貌美,最好那天下第一的好颜色就是自己,对于能嫁入官家,摆脱商户低微的身份更是求之不得。
众人求之不得的,洛桑却触手可得。更可恶的是,洛桑还拒绝了。
如此,引人嫉妒,似乎也不意外。
洛桑对小姐们的小心思心知肚明,只不过以往,无人敢在洛桑面前直白道出不三不四的话。
今次,竟有人敢挑明了说。
洛桑说不上生气,从圈椅上站起身,踱步到刚刚问话的少女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