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相互对视,一人嘲讽道:“好个不知深浅的丫头,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便竖着脖子往里钻?”
又一人道:“来则来了,你两手空空,丝毫礼数没有,很是教人为难啊。”
林雨墨不言语,四人越发诡笑连连,或摆弄锁链或剔嘴龇牙,不拿正眼瞧她,可谓做足了派头,却不知少女双目已眇,半点视不见那些阴阳怪气的动作。其中一人生怕她经不住恐吓来而复返,平白坏了这十载难逢的机会,眯起狭邃的深眸道:“哥几个莫要动怒,与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计较什么,没的辱了咱们弟兄的名声,她既要过去,我等放行便是。”
四人眼珠一转,心照不宣:“说的有理,你且快去快来,回头须是带些山果野肉孝敬我们,方显你的诚意。”
林雨墨不喜多言,全任他们一再说三道四,及至得了允准才迈步走过去,行到石台中央,周遭氛围却陡然凝固下来,四人骤起发难,绞起锁链携滚滚阴雷之势抽挟而来,并恶狠狠骂道:“山果野肉算什么!若得你这细皮嫩肉的女娇娃打牙祭,仙珍海味也不换!”
说时迟那时快,数根漆黑缠锈的铁链撕裂空气,若红蟒恶蛟疾袭扑下,林雨墨微异,她难辨方向,立于原处稍稍侧着脑袋倾听,只觉耳边风雷鹤唳,哧哧若潮起云涌。锁链转瞬及至,群魔乱舞般自四方往中庭绞杀,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后方一道人影使轻功疾速转入场中,持孤拐格开链条,搀起少女的臂腕火速飞退出去。
来者是个驼背佝偻的灰衣老人,身穿窄袖紧袍,满脸枯槁龙钟之态,浑浊的双目却浮现狠辣的光芒,与亭间伺候时的恭维模样判若两人,显然不是善茬。他来不及松一口气,对面四人又一波攻势降临,链条卷起席天的飞尘枯叶刺来,疾沙骤风掩面,天地溃暗无声,当时下险之又险,十足一个沾了便死、挽着就亡的局面。
九死一生的当口,幸而驼背老者身手不凡,他左右开弓,肋生八臂一般奋力搏挡,觑准一个空隙,兔起鹞落间扶着少女脱出险地。石下四人凶芒毕露,哪容煮熟的鸭子脱手,更要追击,老者立在当前喝道:“四魔尔敢!休要伤我家小姐,她若少了半根头发,便叫你等千刀万剐、剥骨挫灰,永世不得翻身!”
四人本是多年前中原一带恶贯满盈、罄竹难书的混世魔头,绰号诛地魑、杀天魅、斩人魍、鬼头魉,因触怒天颜,被古墓主人擒来压守山道,已过十年有余。杀天魅桀桀讽笑一阵,枯发遮掩下的两只眼睛透露出森森厉芒:“鬼奴岐黄,我知你名声,想来你这断阳绝户之人还不配在我面前狺吠,神玑老儿在哪儿,换他来与我说话。”
老奴不管其他,寒面质问道:“你四个不肖亡人,曾也是占山的强匪、不世的狂徒,怎得迷了心窍,对一个弱质女流下手!”
杀天魅不以为耻反洋洋得意:“蒙苏焾匹夫大恩,我兄弟四人多年来餐风饮雾,食蚁嚼虫,被锢在这穷恶的方寸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好容易遇到一个娇花璞玉,凡漆华山生养者皆与我有仇,为何动她不得?”
与此类丧心病狂的人已无话可言,老奴心下恼怒至极,冷冷哼道:“主上念尔等尚有微末用处,留彼性命苟活至今。未想你们非但不改顽劣,反而愈加难驯,竟胆大包天欲伤我家少主,莫非当我古墓是积善行德之地?哼,看来今日是留你们不得了。”
那人被说到痛处,如同给打了七寸的毒蛇,恨恨挣扎锁链,石缝里便有蓬蒙的粉尘纷扬洒落。他捏拳愤然挥舞,随后丧失心智一般吼叫道:“留我们不得?哈哈,倒要瞧瞧你有何手段能奈何的了我,无论煽风点火,投毒放矢,只管招呼便是。莫说是个人,只要我等在此,就算一只鸟、一条蛾也休想经过此道!”
原来这几人仰仗身上有武功,手中有长锁,做惯了剪径截道的勾当。以他们的修为,十丈之内远可攻近可守,虽镇于山壁下却极难对付,何况此刻山中告罄,再无人可调。灰衣老奴气急又无奈,遥指几人:“恬不知耻……”
“哑奴,退下。”身后响起一个轻轻淡淡的声音,若柳絮含烟,风拂花木,老奴诧异中更不敢怠慢,连忙收敛神色退到一旁。林雨墨扶着竹杖不急不缓上前,但见她冰肌雪肤,秋水神韵,静雅的身姿宛如寒夜里一株冰清玉洁的雪莲,福身再行大礼,漫漫道:“家师之过由我代为赔罪,明日晚时会有人来取锁,我放你们自由。”
这一说宛如凭空炸雷、晴天霹雳,石下四人尽皆愣住,老奴也吃了一惊,他欲言又止,权衡一瞬终选择默不作声。四魔好似闻听弥天大谎,扬声笑毕,右首的鬼头魉破口啐道:“黄口小娃莫要与我等画饼充饥!爷爷们风里来火里去,阴谋算计无所不精,曾也是震慑一方的人物。我当年叱咤江湖时你还在娘胎里呢,这般清口白牙扯谎,着实羞煞我也。”
四人哈哈再笑,林雨墨容色不改,只安然垂下眼眸:“两日之内漆华山破,古墓荡然无存,诸位与人方便,于己从容,届时天高云远任君选择,还请斟酌。”
她依旧是文静端庄的样子,温凉的话语落在四魔耳中却掷地有声、字字千钧,将信将疑间唤来缩在丛林里避灾的小童问话。那小童身消体瘦,笨首拙额,是个有口无言的哑巴,平日助他们清扫落叶石尘与食剩下的碎骨,否则山道里早已腥臭得容不得人,陈积得落不下脚。四魔饿极之时也曾起心要逞凶分食这小童,又恐是沽源取水之策,此后无人洒扫,遂留他至今。他们争相讯问,小童听得云里雾里,一会摇头晃脑,一会点头哈腰,不多时便明个大概。
古墓毁灭纵然大快人心,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到那时漆华山片瓦不留,嫉恶如仇的中原侠客们又岂容下自己兄弟的性命?
……
林雨墨翻过山岭,行到高地,感官所触及的一切发生了变化,脚下丛草撩步,面颊有长风送拂,耳畔雄鹰疾唳惊云遏空,鼻端所嗅也不再是咸腥的瘴气,取而代之是新鲜潮湿的泥土气息。眼前一如既往的漆黑,但苍凉悠远的风声如隙斗而过,她知道已经到了。
这里是一片荒芜已久的坟地,山坡野花丛生,乱草遍谷,无数简陋的坟茔上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新生嫩芽逐渐替代枯黄的陈叶。土丘一个挨着一个,星罗棋布般占满山野,一直延伸到山谷尽头。一座座枯冢黄茔,一条条鲜活多姿的生命,如此规模空前的坟地不知葬了多少人,林雨墨深深摒息一声,脚下若灌了千斤石铅,沉重得几乎迈不出分毫。
她寻到一块墓碑,纤秀的手指细细摸索上面的凹字,动作轻柔而谨慎,像是爱抚弥足珍贵的瑰宝:“我来看你们了,呆在这里还好吗。”
温浅一声淡笑,两行清泪却不受抑制地划落下来:“十年了,可曾怪我冷落了你们?”她弯唇笑着,冰凉的泪水同时滴过脸颊:“呵呵,你们这么疼我,一定不会怪罪的……只是,我永远都无法宽恕自己。”
一道灰影远远缀着,无声无息伏跪在泥土里,老奴沟壑纵横的脸上尽是哀伤,动容地抽了抽鼻子:“逝者已垂安,请小姐珍重。”
山上刮起了风,吹散了少女的长发与裙裾,天外黄沙红日,残霞如血,照耀着她纤弱的脊背挺如韧竹,柔丽而凄美。
“哑奴,你可知道,我多希望能与他们一样,相互依偎,长眠地下,从此再不被打扰。”
她痴呓的话语让老奴大惊,浑浊的珠目中有湿意翻滚,哀恸道:“小姐……”
林雨墨察觉失言,自嘲地一笑:“我说说罢了,这条命啊,纵然千疮百孔,依然有人前赴后继的用鲜血去守护,我有什么资格掳夺它。”
不知过了多久,山顶寒意渐涨,晚空中长风呜咽,卷席着梨花铺天盖倾来,纷纷扬扬如同下了一场雪,任飞舞的花瓣覆满发肩,她不声不响,仿佛一个失了生机的木偶。老奴终是不忍:“小姐回去吧,梨冢寒气太重,呆久了对身子无益。”
她沉默许久,最后一次抚上那冰冷的石碑。
我要走了……或许,以后再也不能来了,你们保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