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雨墨被江湖剑客追上是在她出山后的第四日,彼时天光映着云影,云朵覆着朝霞,拂晓堪破,暖阳绚丽,洒下一地淡淡的碎金,为她掬了半身清光。
她正站在沙地上喂马儿饮水,皑皑黄沙为景,青天流云为幕,少女执水袋逆着微光半仰着头,云瀑般的长发便倾泻下来,一直铺到腰际,愈发显得身姿独异,轻盈而唯美,仿佛茫茫大漠中纯洁极致的精灵。
数十匹骏马疾奔过来,半空中扬起丈高的飞尘,当先围拢上来的是一帮背负利戟长刀的江湖草莽,这群人快马驰赶三日,心中存满怨愤,眼内积有阴毒,恶狠狠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想不到这妖女不躲不藏,竟堂而皇之东进,给咱们逮个正着!”
高头大马上一个生俱狭面鹰钩鼻的瘦汉啐道:“苏焾老儿不可一世,原来是个色厉内荏的怂包,拿徒弟当诱饵,自己却逃得无影无踪,忒是不要脸!臭丫头,你今儿个落在大爷手里,我有一百零八种死法,要不要一一听来?”
话语落下,已有人抢先动手,一柄冷森森的朴刀架在少女脖子上:“小妖女,我且问你,苏焾老魔逃往何处去了?识相的老实交代,否则休怪我手下无情!”
一行人冷嘲热讽,扬长的嗤笑声并马鸣传入林雨墨耳中,她不愠不恼,只安然牵执缰绳立在那里,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朴刀的主人脸色一黑,举刃便屠,刀锋划至半空被一个长须大汉硬生生拦住:“莫要意气用事,她的用处大着呢,此刻还不能杀,待各派掌门到齐了再行发落不迟。”
那人不耐烦地住手,又一个獐头鼠目的老翁勒马上前,眼里透出十足的觊觎贪婪,自上而下瞧道:“冰雪琅嬛,玲珑剔透,果然不是凡品。按说此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坏就坏在她有眼无珠认苏焾老贼为师,倒是可惜了。”
有人问道:“燕翁,她眼上蒙着帛,你怎知是个天上有地下没的货色?许是和你一样,生了对见不得人獐子眼呢。”
人们再笑,老翁也不生气,摩挲尖瘦的下巴道:“不瞒各位,小老儿浸淫花丛几十年,什么样的风姿尤物没见过?唯独这丫头,可配得上‘国色天香’四字,若有分毫离差,我愿将一对招子抠出来以谢天下。”
众人狐疑更甚,那生有鹰钩长鼻的瘦汗“嗨”道:“反正是个快死的人,爷偏不信是什么好货色,看我的——”说完双腿夹住马腹,身形一矮迅捷出手,猴子捞月般粗鲁地扯掉了布帛。
周围的气氛便陡然静了那么一瞬。
清晨的阳光温和怡软,带有几分缱绻与慵懒,照进眼底却像虫蚁撕咬般细密得疼,两扇长睫轻轻垂动一下,林雨墨不自然地侧过脸庞,阖眸避开了光晕。冰姿玉致的少女最是不可方物,独立于群狼环伺之中,任刀剑在旁嘲讽连天,她安之若素的模样宛如天山绝域静静绽放的一株雪莲,清冷阡陌,孤芳凛冽,依稀美得不食人间烟火。
便是再挑剔的目光也寻不出半分瑕疵,一眼惊艳过后,鹰钩鼻品头论足道:“真应了燕翁说辞,这小狐媚子确有几分姿色,苏焾又奸又恶,得一个花容月貌的徒弟日夜相陪,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他话里有话,不外将人贬至谷底,身后有人笑道:“你若羡慕不妨效之,她一人奉二师,你多找几个女徒儿侍候榻前,岂不比那魔头还快活?”
一众草莽极尽挖苦之能事,鹰钩鼻闹个脸臊,不屑撇嘴:“老子行得正坐得端,岂会干那等卑鄙下流之事,再敢胡言当心大爷的刀子不认人!”
绵长的马队踏着漫天飞沙陆续停下,一群严肃的正派人士穿插进来,他们自诩名门,端重老持,气势作风明显迥异于放荡不羁的江湖草莽。为首一人须发花白如霜,脸上皱纹丛生,冷漠的目光审视一番,逐渐染上几分诧异:“倒是个水灵灵的女娃,我且问你,苏焾与周桐现下藏于何处?”
林雨墨不答,便有急性子擦拭刀刃道:“老舵主何必同她多言,古墓妖邪之辈,一刀劈了算了。”
“就是,她既为苏焾的徒弟,让我等将其碎尸万段,以解心头之恨!”
“不急,待我问完再做定夺。”冯万通摆手,语态缓和一些:“小姑娘,我观你年纪轻轻,未必是同苏焾一般的苟且作恶之徒,你只需说出他二人下落,我们绝不为难于你,不然的话,乱刀之下你就此殒命,岂不可惜?”
林雨墨缄口无声,神色之平静无异垂杆独钓时的样子,仿佛入了禅定,将一切声息都隔绝在外。华山掌门抓住她玉质光洁的皓腕前去打量,探了一会儿,皱眉道:“怪也,脉象虚浮紊弱,体质比常人犹且不足,真是苏焾的徒弟?莫不会弄错了。”
众人四下相觑,冯万通问:“你探得可真?”
狄修扬笑而不答,一旁的沈岸道:“冯老有所不知,狄兄的‘截斛指’乃华山一绝,专司探息打脉,从未有失,这一点不必怀疑。”
冯万通捻须纳闷:“如此倒也古怪,你还摸出什么?”
狄修扬道:“她丹田寂静,气海之内空无一物,不是个习武之人。”
冯万通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真真是想不懂,苏焾孤傲自负,有通天彻地之手段,怎会收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当徒弟?会不会她武艺精深,学了些运息转脉的本领,瞒过你的什么截斛指?”
他抬头见众人鄙夷讥落的目光,才知说错话,讪讪不再多言。狄修扬倒不在意:“老舵主放心,非狄某人自夸,即便苏焾、周桐亲临,让我听一把脉,也实难瞒得过去。”
冯万通不再质疑,后方一个不耐烦的声音打过来:“我说你们这些老东西吃饱了撑的,围着一个黄毛丫头打什么转!”说话者是脾气火爆的崆峒掌门乾化,灰白的胡子高高撅起:“管她有没有武功,这么多人看着还能翻出天去?你们几个有话快问,待会老夫要割了这妖女的头颅,剖了她的心肝脾肺,告慰我门下惨死的弟子!”
狄修扬皱眉要说什么,沈岸突然拍了拍他的胳膊,上前随和道:“姑娘,我等众人与古墓皆有不共戴天的血仇,你既出自那里,也该明白落在我们手上九死一生,你怕是不怕?”
清柔孤弱的少女落于刀剑林立之中,一言不合便是身首异处的下场,换他们想,说几句软话,扮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才是聪明人所为。林雨墨波澜不惊,只默默低下双眸,却是谁也未曾看一眼:“为何要怕?”
她说得风轻云淡,甚至有些理所当然,一下子反倒问住了众人:“古墓溃败,树倒猢狲散,你们要杀只管动手就好。”
四周的目光凝滞下来,人们大多不虞,一个明锐的女子冷哼出声:“少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你以为我们不会杀你?”连红玉一记耳光毫不留情地裹在她脸上:“敬酒不吃吃罚酒,识相的快招出苏焾老魔藏身何处,兴许能少受些皮肉之苦!”
嘹喨的耳光含恨而发,蕴有极强的力道,打得林雨墨唇角破出血渍,火辣辣的疼痛如刀割一般。连红玉向来蛮横惯了,一巴掌如同喊出众人的心声,多数秉承看好戏的态度幸灾乐祸,只有极少数人感到惋惜。她举手再抽,第二下力道愈重,林雨墨两颊各肿起一块鲜红的掌印,模样有些狼狈。
几名长老终觉不妥,狄修扬劝道:“连姑娘不必动手了,看她那样子是个不经打的,再打下去也无济于事,省省力气吧。”
连红玉尚未解气,咬着银牙质问:“狄前辈可是要偏颇这妖女?苏焾魔头屠戮中原豪杰无数,我师父师妹俱惨死在他手里,晚辈打几下出口恶气便使不得?”
狄修扬道:“姑娘的心情在场每位都感同身受,但逞凶者终归不是这女娃,若不分青红皂白折辱于她,我等与古墓凶邪之辈何异?”
连红玉反唇相讥:“她是两个魔头的徒弟,便活该替师父受过,我记得华山派也损失了不少人,掌门如此偏袒妖女,便不觉得有愧于故去的门生?”
狄修扬无奈一叹,不好再去反驳,外围有嫌事儿小的草莽起哄道:“堂堂连女侠左一口妖女,右一口妖女,是否笃定她比你长得好看,所以招招往脸上伺候,不如你拿剑戳她几下我看看。”
一群人哈哈大笑,连红玉倏而像被踩到尾巴的猫,冷眼横睇道:“你说什么!”
人们忽才发觉,一直以来众星拱月的栖霞大弟子与所谓的古墓妖女差距有多少。不计那份血海深仇,她二人好比顽石与明玉,一个泼辣胜火一个沉静如水,一者仗势欺人犹嫌未能尽兴,一者遭受屈辱却选择默不作声地承受,只那份心平气和、处事不惊的姿态,连红玉便输得一败涂地。
两道人影小心翼翼伏在远处沙坡下,一个碧衣清秀的女孩目眦欲裂,愤然攥紧一捧黄沙:“那贱女人敢打小姐!我杀了她!”
身旁一位精明干练的年长妇人同样焦急,总归知晓利害,奋力拽住她的胳膊:“硕歆不可冲动,他们人多,现在出手不过以卵击石,非但救不了小姐,连同我们都会陷落于贼手。”
女孩恼得眼里蓄满泪水:“那便任由她受人欺凌?都怪我们来晚了,让中原人把小姐给掳了去!”
妇人神色黯淡下来:“我亲眼看着她长大,岂有不心疼的道理,再等等吧,一定会有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