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鸢换了一袭月白的长衫,衣袖半卷,唇含浅笑,伸手捏了下她的秀鼻:“我眼睛好使,硕歆不妨换个有深度的问题。”
女孩沾半脸水,嬉笑跳开:“讨厌。”
莫娘与他打过招呼,直入正题道:“公子可知昨夜发生了什么?我观这附近的桃林尽罄,竟悉数落满庭院,实在天方夜谭。”
谢鸢道:“在下也不甚清楚,许是夜里风大,四时气象变幻莫测,谁也说不准。”
莫娘不赞同:“正逢三四月份,桃花蒂固的时候,即便有风,也不会吹得如此邪性。”止声思索一下,道:“天生怪象,绝非偶然,此地怕不宜久留,我去唤小姐起来。”
硕歆听得稀里糊涂,见她要走,跟在后面问:“哎,那我怎么办?”
“你去摘些野果来,只在附近徘徊就可,别走远了。”
硕歆不高兴,踢着石块嘟囔道:“又是摘果子,成天吃的嘴里酸溜溜,我都快成果子罐了。呐,谢鸢哥哥,我先走了。”
莫娘撩开帷帘,林雨墨果不其然睡在里面。与平日不同的是,她簪未退履未去,便那么抱膝蜷缩在阴暗的角落,且脑袋深深埋进臂弯里,连竹杖也给丢在了车外的草地上。
莫娘敏锐地嗅到了某种怪异,雨墨儿最是心细,竹棍丢了也就算了,以她的涵养等闲不会做出越矩的事情,是什么原因让她连鞋子也来不及退便歇下了。莫娘想到满院离奇的桃花,林雨墨举止反常看似与其八竿子打不着,或许有什么牵扯,当下扶那柔弱的肩头唤了一声。
少女不见动静,莫娘无奈含笑,再不忍心打搅,收拾几件衣物朝溪边走去。
谢鸢问道:“姑娘没醒吗?”
莫娘笑了笑:“雨墨这孩子嗜睡,但一向歇得浅,动辄就给惊了。今天也不知怎么睡得这般香沉,我估摸是昨夜休息太晚,所以没舍得闹她。”
谢鸢便道:“夫人慈母风范,事事巨细无遗,姑娘能得你照料,也是有福气。”
一句话仿佛刺中莫娘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她蹲下身将衣裳按在溪流里,和着哗啦的水声幽幽道:“雨墨儿命苦,自小失去双亲,还伤了眼睛,总归比常人差些。我这个做仆的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十年如一日地照顾着,说是半个娘也不为过。以前呢,生怕她磕了碰了,如今又想教她多欢喜些言语些。她啊,是个极内向的性子,也一直很懂事,就是因为太懂事才让人摸不透帮不着,所有的事情都闷在心里,半分不与人言,猜来猜去的才是个费心。”
至此莫娘失笑道:“罢了,不提这些了。”
她愿意说,谢鸢便听,不愿再说,谢鸢更不问,这样的脾气无怪让人生出好感。莫娘仿佛想到什么,随口道:“我观公子才情卓著,清贵不凡,不似寻常的笔耕砚拓之士。你曾说过家乡在昔国江州,我倒知江州有一个大户人家也姓谢,近日忘了提,敢问公子可识得谢昀,谢子夫?”
谢鸢拧着衣裳道:“不瞒夫人,正是家父的名讳。”
他答得亦是随意,莫娘却陡然怔住,一刹那如遭雷殛。
千年谢族,流芳百世。那是莘莘学子高山仰止之所,是文人骚客言谈必经之处,是历代王侯寻师问道之地。
谢族风流,世人皆知;谢家门楣,与天同高。谢氏一门高风亮节,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户,上承王师下育黎民,数百年的光辉历程里,无论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每一代都有享誉天下的人物。
莫娘看他的眼神都变了,许久方道:“怪不得,怪不得,我早该想到,谢公子风雅卓然,年纪轻轻而不骄不躁,唯有江州谢氏方可培养出这等出类拔萃的人来。”
谢鸢淡淡一笑,清越温润的眸中不见任何倨色:“夫人过誉了,在下一介书生,只会舞弄些文墨予人取乐而已。”
这个人谦虚得紧,谢族雅名甚广,从未听他提过只言片语,莫娘停下手里动作,犹豫着道:“说来,我与令尊谢太傅还有过一面之缘,不过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至今回想起他在高堂上挥斥方遒、舌战群儒的风采,依然历历在目,教人心潮难平。”
莫娘话锋一转,问道:“公子单名一个‘鸳’字,可是谢家的第三子?”
“不错,在下行三。”
莫娘遂笑:“那就没错了,其实你年幼时我还见过你呢,那是在……”话未说完,她眸中神色突然黯淡下来:“唉,都是些陈年旧事了,而今你已长成青年才俊,一晃十几年过去了。”
二人有一句没一句闲聊着,洗完衣裳,莫娘拭了拭手,再次挑开马车的帘子。林雨墨已经醒了,仍是环抱双膝在静静地发呆,柔长潋滟的瀑发自肩头泻下,迤然铺展于香榻上,便似一匹华美的绸缎将她整个人严严实实包裹在里面,莫娘靠近坐下:“雨墨儿你不舒服?是不是伤口又疼了?”
清纯无瑕的面容上嵌着一对低覆的鸦羽长睫,眼下分落了两簇浅浅淡淡的阴影,林雨墨摇了摇头。莫娘只看着她便什么也问不出口了,轻轻惋道:“你这孩子不听话,老喜欢窝在车里睡,地方这么窄,岂能睡得开。”
她不言语,莫娘哄道:“丫头,出去晒晒太阳吧,外面天好,你总呆在阴凉地,对身子也没益处。”
林雨墨沉寂片刻,极轻地应了一声,落到车外却被那明艳的阳光灼得眸心绵疼,仿佛两道急流与眼瞳对撞,莫娘觉察到她的不适:“怎么了?”
林雨墨复摇头。
莫娘直觉她与往常不太一样,又说不上具体哪里不同,将她安顿在院中的石凳上,叮嘱道:“你先坐会儿,歆丫头摘果子到现在还没回来,我去寻寻她。”
正念叨着,草庐后跌跌撞撞奔出一道人影:“来了,来了。”硕歆兜拢半裙野果,邀功一样笑得娇俏明媚:“快看,我给你们带来什么好吃的。”
莫娘打眼细瞧,立时哭笑不得,这丫头抹得跟花猫一样,只摘了一兜子皮薄嫩小的青杏:“原以为你能做成一件像样的事,看来是我错了。”
硕歆倒不以为然,一手捏住裙裾,拈起一颗在衣上仔细擦了擦:“小姐,你尝尝。”
林雨墨接过简单食着,莫娘道:“既是能吃,去洗洗吧。”
硕歆一股脑洒进溪水里,勤快地淘洗完毕,而后献媚一样捧过来:“谢鸢哥哥,给你。”
谢鸢正坐柳荫下看书,随手挑起一颗审视起来,硕歆狐疑:“就吃一个?”
“一颗足矣。”谢鸢眼神如水,似笑非笑:“你怕是自己还没有尝吧。”
硕歆忙不迭点头:“我都舍不得吃呢,看你怕得跟什么似的。”
谢鸢便捏杏送到她嘴边,女孩有些羞赧,不料刚咬下去,一股奇重无比的酸涩在口中炸开,小脸立刻涨成了绛紫色。她“哇啦”一口全喷出来,眼泪几乎滚下,见林雨墨仍不知味地吃着,忙夺下道:“小姐,你不觉得酸……”
林雨墨微愣,随后漫不经心“嗯”一声。莫娘看她俩这样就气不打一处来,冲硕歆道:“你便找不到果子,挖些野菜来也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硕歆低着脑袋不敢出声,只偷偷拿眼瞧她,小模样看似乖巧却是十足的淘气,莫娘又给她逗笑:“死丫头,吃准了我拿你没法子是不是?”
硕歆如蒙大赦,抱着她的手讨好:“我不是没见过嘛,昨天谢鸢哥哥摘的都很好吃的,大不了我再去一趟就是。”
“算了,指望你黄花菜都凉了,还得要我亲自出马。”前脚走不远,硕歆像个尾巴一样远远吊着,莫娘无语:“你跟着我做什么,还不回去守着小姐。”
“我想跟你去玩,小姐那儿不是有谢鸢哥哥嘛,不会有事的。”
“谢鸢……唉,你跟我来吧。”
……
谢鸢放下书,满院子清光掠影中,他眸间神采归于平静,一瞬不瞬凝视着少女,唇下的笑意逐浅而深。
那会儿,时光静好,岁月安然,她拢袖坐在阳光下,长发飘飘,白衣净冉,冰雪般的容颜清恬淡泊,只显与世无争。风卷着桃花海浪般吹拂,粉红的花瓣宛若一阵阵潮水迭起,缓缓送过她的衣角与发梢,便构成了整个世间最美好的一幅画卷。
人世八苦,生,老,病,死,爱离别,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既能做到独善其身,超然于物外,又何苦为难自己,你这样的一个人,脑袋里究竟会想些什么……
谢鸢举步来到跟前,打怀里取出一方白净的纱巾,叠了两下,轻轻遮住林雨墨的眼睛:“你不用怕,我不会再欺负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