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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回(2 / 2)

一气无冬夏,三秋永注春。

炎波如鼎沸,热浪似汤新。

分溜滋禾稼,停流荡俗尘。

涓涓珠泪泛,滚滚玉团津。

润滑原非酿,清平还自温。

瑞祥本地秀,造化乃天真。

佳人洗处冰肌滑,涤荡尘烦玉体新。

那浴池约有五丈馀阔,十丈多长,内有四尺深浅,但见水清彻底。底下水一似滚珠泛玉,骨都都冒将上来。四面有六七个孔窍通流。流去二三里之遥,淌到田里,还是温水。池上又有三间亭子。亭子中近后壁放着一张八只脚的板凳。两山头放着两个描金彩漆的衣架。行者暗中喜嘤嘤的,一翅飞在那衣架头上钉住。

那些女子见水又清又热,便要洗浴,即一齐脱了衣服,搭在衣架上。一齐下去,被行者看见:

褪放纽扣儿,解开罗带结。

酥胸白似银,玉体浑如雪。

肘膊赛冰铺,香肩欺粉贴。

肚皮软又绵,脊背光还洁。

膝腕半围团,金莲三寸窄。

中间一段情,露出风流穴。

那女子都跳下水去,一个个跃浪翻波,负水顽耍。行者道:“我若打他呵,只消把这棍子往池中一搅,就叫做‘滚汤泼老鼠,一窝儿都是死。’可怜!可怜!打便打死他,只是低了老孙的名头。常言道:‘男不与女斗。’我这般一个汉子,打杀这几个丫头,着实不济。不要打他,只送他一个绝后计,教他动不得身,出不得水,多少是好。”好大圣,捏着诀,念个咒,摇身一变,变作一个饿老鹰,但见:

毛犹霜雪,眼若明星。妖狐见处魂皆丧,狡兔逢时胆尽惊。钢爪锋芒快,雄姿猛气横。会使老拳供口腹,不辞亲手逐飞腾。万里寒空随上下,穿云检物任他行。

呼的一翅,飞向前,轮并利爪,把他那衣架上搭的七套衣服,尽情叼去,径转岭头,现出本像来见八戒、沙僧道:“你看。”那呆子迎着对沙僧笑道:“师父原来是典当铺里拿了去的。”沙僧道:“怎见得?”八戒道:“你不见师兄把他些衣服都抢将来也?”行者放下道:“此是妖精穿的衣服。”八戒道:“怎么就有这许多?”行者道:“七套。”八戒道:“如何这般剥得容易,又剥得干净?”行者道:“那曾用剥。原来此处唤作盘丝岭。那庄村唤作盘丝洞。洞中有七个女怪,把我师父拿住,吊在洞里,都向濯垢泉去洗浴。那泉却是天地产成的一塘子热水。他都算计着洗了澡要把师父蒸吃。是我跟到那里,见他脱了衣服下水,我要打他,恐怕污了棍子,又怕低了名头(名声),是以不曾动棍,只变做一个饿老鹰,叼了他的衣服。他都忍辱含羞,不敢出头,蹲在水中哩。我等快去解下师父走路罢。”八戒笑道:“师兄,你凡干事,只要留根。既见妖精,如何不打杀他,却就去解师父!他如今纵然藏羞不出,到晚间必定出来。他家里还有旧衣服,穿上一套,来赶我们。纵然不赶,他久住在此,我们取了经,还从那条路回去。常言道:‘宁少路边钱,莫少路边拳。’那时节,他拦住了吵闹,却不是个仇人也?”行者道:“凭你如何主张?”八戒道:“依我,先打杀了妖精,再去解放师父,此乃‘斩草除根’之计。”行者道:“我是不打他。你要打,你去打他。”

八戒抖擞精神,欢天喜地,举着钉钯,拽开步,径直跑到那里。忽的推开门看时,只见那七个女子,蹲在水里,口中乱骂那鹰哩,道:“这个匾毛畜生!猫嚼头的亡人!把我们衣服都叼去了,教我们怎的动手!”八戒忍不住笑道:“女菩萨,在这里洗澡哩,也携带我和尚洗洗,何如?”那怪见了,作怒道:“你这和尚,十分无礼!我们是在家的女流,你是个出家的男子。古书云:‘七年男女不同席。’你好和我们同塘洗澡?”八戒道:“天气炎热,没奈何,将就容我洗洗儿罢。那里调甚么书担儿(掉书袋,讥讽人爱引用古书词句卖弄才学),同席不同席!”呆子不容说,丢了钉钯,脱了皂锦直裰,扑的跳下水来。那怪心中烦恼,一齐上前要打。不知八戒水势极熟,到水里摇身一变,变做一个鲇鱼精。那怪就都摸鱼,赶上拿他不住:东边摸,忽的又渍了西去;西边摸,忽的又渍了东去;滑扢虀(虀,ji。滑溜)的,只在那腿裆里乱钻。原来那水有搀胸之深,水上盘了一会,又盘在水底,都盘倒了,喘嘘嘘的,精神倦怠。

八戒却才跳将上来,现了本像,穿了直裰,执着钉钯,喝道:“我是那个?你把我当鲇鱼精哩!”那怪见了,心惊胆战,对八戒道:“你先来是个和尚,到水里变作鲇鱼,及拿你不住,却又这般打扮;你端的是从何到此?是必留名。”八戒道:“这伙泼怪当真的不认得我!我是东土大唐取经的唐长老之徒弟,乃天蓬元帅悟能八戒是也。你把我师父吊在洞里,算计要蒸他受用!我的师父,又好蒸吃?快早伸过头来,各筑一钯,教你断根!”那些妖闻此言,魂飞魄散,就在水中跪拜道:“望老爷方便方便!我等有眼无珠,误捉了你师父,虽然吊在那里,不曾敢加刑受苦。望慈悲饶了我的性命,情愿贴些盘费,送你师父往西天去也。”八戒摇头道:“莫说这话!俗语说得好:‘曾着卖糖君子哄,到今不信口甜人。’(受过欺骗,再不信骗人的甜言蜜语)是便筑一钯,各人走路!”

呆子一味粗夯,显手段,那有怜香惜玉之心,举着钯,不分好歹,赶上前乱筑。那怪慌了手脚,那里顾甚么羞耻,只是性命要紧,随用手侮着羞处,跳出水来,都跑在亭子里站立,作出法来:脐孔中骨都都冒出丝绳,瞒天(遮天)搭了个大丝篷,把八戒罩在当中。那呆子忽抬头,不见天日,即抽身往外便走。那里举得脚步!原来放了绊脚索,满地都是丝绳,动动脚,跌个躘踵:左边去,一个面磕地;右边去,一个倒栽葱;急转身,又跌了个嘴揾地;忙爬起,又跌了个竖蜻蜓。也不知跌了多少跟头,把个呆子跌得身麻脚软,头晕眼花,爬也爬不动,只睡在地下呻吟。那怪物却将他困住,也不打他,也不伤他,一个个跳出门来,将丝篷遮住天光,各回本洞。

到了石桥上站下,念动真言,霎时间,把丝篷收了,赤条条的,跑入洞里,侮着那话,从唐僧面前笑嘻嘻的跑过去。走入石房,取几件旧衣穿了,径至后门口立定,叫:“孩儿们何在?”原来那妖精一个有一个儿子,却不是他养的,都是他结拜的干儿子。有名唤作蜜、蚂、、班、蜢、蜡、蜻:蜜是蜜蜂,蚂是蚂蜂,是蜂,班是班毛,蜢是牛蜢,蜡是抹蜡,蜻是蜻蜓。原来那妖精幔天结网,掳住这七般虫蛭,却要吃他。古云:“禽有禽言,兽有兽语。”当时这些虫哀告饶命,愿拜为母,遂此春采百花供怪物,夏寻诸卉孝妖精。忽闻一声呼唤,都到面前,问:“母亲有何使令?”众怪道:“儿呵,早间我们错惹了唐朝来的和尚,才然被他徒弟拦在池里,出了多少丑,几乎丧了性命!汝等努力,快出门前去退他一退。如得胜后,可到你舅舅家来会我。”那些怪既得逃生,往他师兄处,孽嘴生灾不题。你看这些虫蛭,一个个摩拳擦掌,出来迎敌。

却说八戒跌得昏头昏脑,猛抬头,见丝篷丝索俱无,他才一步一探,爬将起来,忍着疼,找回原路。见了行者,用手扯住道:“哥哥,我的头可肿,脸可青么?”行者道:“你怎的来?”八戒道:“我被那厮将丝绳罩住,放了绊脚索,不知跌了多少跟头,跌得我腰拖背折,寸步难移。却才丝篷索子俱空,方得了性命回来也。”沙僧见了道:“罢了,罢了!你闯下祸来也!那怪一定往洞里去伤害师父,我等快去救他!”

行者闻言,急拽步便走。八戒牵着马,急急来到庄前。但见那石桥上有七个小妖儿挡住道:“慢来,慢来!吾等在此!”行者看了道:“好笑!干净都是些小人儿!长的也只有二尺五六寸,不满三尺;重的也只有八九斤,不满十斤。”喝道:“你是谁?”那怪道:“我乃七仙姑的儿子。你把我母亲欺辱了,还敢无知,打上我门!不要走!仔细!”好怪物!一个个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乱打将来。八戒见了生嗔,本是跌恼了的性子,又见那伙虫蛭小巧,就发狠举钯来筑。

那些怪见呆子凶猛,一个个现了本相,飞将起去,叫声“变!”须臾间,一个变十个,十个变百个,百个变千个,千个变万个,个个都变成无穷之数。只见:

满天飞抹蜡,遍地舞蜻蜓。

蜜蚂追头额,蜂扎眼睛。

班毛前后咬,牛蜢上下叮。

扑面漫漫黑,翛翛(xiao,虫蚁振羽飞行的迅疾)神鬼惊。

八戒慌了道:“哥呵,只说经好取,西方路上,虫儿也欺负人哩!”行者道:“兄弟,不要怕,快上前打!”八戒道:“扑头扑脸,浑身上下,都叮有十数层厚,却怎么打?”行者道:“没事!没事!我自有手段!”沙僧道:“哥呵,有甚手段,快使出来罢。一会子光头上都叮肿了!”

好大圣,拔了一把毫毛,嚼得粉碎,喷将出去,即变做些黄、麻、、白、雕、鱼、鹞。八戒道:“师兄,又打甚么市语-黄啊、麻啊哩?”行者道:“你不知,黄是黄鹰,麻是麻鹰,是鹰,白是白鹰,雕是雕鹰,鱼是鱼鹰,鹞是鹞鹰。那妖精的儿子是七样虫,我的毫毛是七样鹰。”鹰最能嗛虫,一嘴一个,爪打翅敲,须臾,打得罄尽(没有剩余),满空无迹,地积尺馀。

三兄弟方才闯过桥去,径入洞里。只见老师父吊在那里哼哼的哭哩。八戒近前道:“师父,你是要来这里吊了耍子,不知作成我跌了多少跟头哩!”沙僧道:“且解下师父再说。”行者即将绳索挑断,放下唐僧,都问道:“师父,妖精那里去了?”唐僧道:“那七个怪赤条条的都往后边叫儿子去了。”行者道:“兄弟们,跟我来寻去。”

三人各持兵器,往后园里寻处,不见踪迹。都到那桃李树上寻遍不见。八戒道:“去了!去了!”沙僧道:“不必寻他,等我扶师父去也。”弟兄们复来前面,请唐僧上马道:“师父,下次化斋,还让我们去。”唐僧道:“徒弟呵,以后就是饿死,也再不自专(任性,独断独行)了。”八戒道:“你们扶师父走着,等老猪一顿钯筑倒他这房子,教他来时没处安身。”行者笑道:“筑还费力,不若寻些柴来,与他个断根罢。”好呆子,寻了些朽松、破竹、干柳、枯藤,点上一把火,烘烘的都烧得干净。师徒却才放心前来。咦!毕竟这去,不知那怪的吉凶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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