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大体如海逐浪,心里早清楚苏慕然罪无可恕,林阡让他放下一切赶来并允许他与苏慕然话别,已经是私底下对他的照顾。点头起身,转头离开。
四面山峦尽染橘黄,春风吹面清寒夹霜,军营八方兵来将往。又是一天夕阳西下。七年了,他早习惯了这样的军旅生涯。此生路过的所有风景,都如他刚到短刀谷一样,山山水水,不战如死,战时沸热,战后萧索。怎不萧索,世间最壮观的场面都是尸骨。
荒芜寂寥的命运里,偏点缀进那一抹亮色,淡红衣角、飘动低摆,轻纱曼曼、惹人痴醉。川蜀时节,也曾细细画眉,依依挽手,陇陕地带,却是不再靠近、形同陌路……此时此刻,一切早都变了,变不去的是一丝魅惑迷离的笑,仍然绽放在她嘴角,告诉海逐浪,聪慧如她,早知道林阡会让他来。
会让他来见她最后一面,因为他们、情丝纠缠,七年之前便已开始,尘封再久都还炽烈!
仲家蛮的仙歌节,七个人去参加三对情侣,他挤进人群去引吭高歌,莫非笑他**泛滥,吟儿也好拿他打趣……他们谁都不知道他在唱什么,心里面在想什么人。谁知道,他唱的是她教他的川陕民歌,想的独独一个就是她……
诸葛其谁的姻缘谶,很准么?至少对他……他永远都记得,诸葛仙翁劈头就骂“孽障”,你海逐浪的姻缘是被人硬生生拉过去的,那个女人强行霸占了你的心,却对你没有一点意!应言了,应言了,那时苏慕然确实已经被苏降雪献给了越野……他闻言垂头丧气,尚不及再细问,话题已经被兰山扯到了流年和船王的姻缘上。也罢,他不问了,姻缘该留给幸福的人去。于是,再无人关注他海逐浪的心理,他们谁都不知道他其实有故事,有过去……
怪他粗心,任谁都不能触碰的姻缘刀,向来大方却只有这一样东西绝不送人的姻缘刀,丢了,丢在黔西魔门的战场上;怪他迟钝,没听出苏慕然说“我就是喜欢海将军这种豁达的”是暗示,否则,当初怎么也该立即向苏降雪提亲、生米煮成熟饭了不给越野机会,那样一来,他就是苏降雪麾下实打实的第一猛将,也许川北之战就死在了林阡手上,也许不如现在幸运,却能让苏慕然比现在幸福;怪他从来都是大大咧咧的,不让别的任何人知道,当年“短刀谷有内事”罪魁祸就是他,他海逐浪,是盟军中第一个面临官军义军抉择的将领,他站在那个命运分岔路的时候,同样把她苏慕然、推到了要亲族还是要情爱的天平上。
“海将军。”嫣然笑,靥娇美,柳叶眉,翦水瞳。浓郁风情,无以招架。
光阴,风驰电骋般将他带回当年,那个毕生难忘的春天,被烦闷、抑郁填满了心情的他站在长坪道上、越溟河边,呆呆地看着路过的马车上,比花香还要馥郁的地方,那个美丽动人的女孩儿,十五六岁的样子,临去一眼盈盈一笑,眼若浅湾秋波流转。美不胜收。
美得后来无论何时何地,见到哪个能入眼的姑娘,第一个都会想到她,拿来跟她靠拢。看见那种淡红色的衣裳,穿在别的女子身上,都觉得不如她好看。遇到别人成双成对,怎会不希望自己身边有她,最讨厌见到祝孟尝那样恶俗地说,你们家的老婆,都没我老祝家的好看。
“值得吗?”往事随风而逝,海逐浪坐在她对面,我想你那三个字说不出口,到嘴边换做一句痛心的值得吗。值得吗,为了你的亲族,手上握了那么多条无辜的生命。
“海将军心里,也是盟王和盟主最重要。”她避开他的眼,微风拂过她鬓,带不走她面中忧郁。
她起身为他斟酒,手却被他按住,她一怔,微笑求:“已经七年多、不曾与海将军对饮……今次一别,再无机会。”
“逐浪戒酒已经多年。”他温和看着她,言辞却像一把尖锐的刀,直插进她心口,痛彻。
“是……是报应。”她点头,含泪,坐下,强笑独饮这杯酒,“是我伤害了你的盟主、对不起你的盟王,现在,老天爷来惩罚我了。”拭干了泪,为他夹菜:“那海将军赏个脸给我,吃些菜吧。就当这些菜,都是我做的。就当这地方,是我们的家。就当这七年,都是一场梦……”
他无言,红袖添香、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共此一生,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幸福,这样的简单,当年近在咫尺,日后再无人知。
“海将军,我要走了。”她被越野的人带去营帐边,外面是兵将是无辜都已经迫不及待,恶有恶报,天经地义。她的死,将是越野山寨重回陇陕的起点。她的血,为过去终结、为将来奠基。
“满耳都是恶有恶报。可慕然……真幸福啊。”苏慕然转过头,愁眉深锁,凄然一笑,却无怨悔。海逐浪心被这笑容一抓,抢上一步冲散那群兵卒——怎可能让她受更多的苦!长叹一声掩月出鞘,左手揽住她腰的同时,右手一刀捅进她后心。精准无误,毅然决然。情不由衷,泪已汹涌。
淡红色衣裳,旖旎地开遍了腥热,鲜血,瞬间晕染在苏慕然唇边,微笑如初、眉目依旧:“海将军……前世未了的感情,会……带进下辈子里去……”
“会,会带进下辈子……”海逐浪将苏慕然贴在胸口,久久不愿松手。
苏慕然的躯体在海逐浪怀中渐渐冷却,笑容也如花枯萎一去不返。
早已有人闻讯到场,看着这满地鲜血瞠目结舌,却都因他是海逐浪而不能冒犯。林阡吟儿到场之际,苏慕然死去多时,口合眼闭,神情安详。
一失神已昼夜交换,天际飘起皑皑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