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那天长街上的刺杀,童贯的出现,转眼又过去了两天。京城之中的氛围,逐渐有转暖的倾向。
这转暖自然不是指天气。
当金人南下,外侮来袭之时,面对倾城之祸,要激发起民众的血性,并非太难的事情。然而在激发过后,大量的人死去了,外在的压力褪去时,许多人的家庭已经完全被毁,当人们反应过来时,未来已经变为苍白的颜色。就如同面临危机的人们激发出自己的潜力,当危险过去,透支严重的人,终究还是会倒下的。
如何在这之后让人恢复过来,是个大的问题。
事实上,在攻城战告一段落的这段时间,大量未曾参与守城的家属的死亡——或因饿死,或因自杀——已经在不断地反馈上来了。当右相府与竹记的舆论系统完全运作起来后,虽然被发现的死亡人数还在不断增加,但汴梁这个透支太多的巨人的脸上,多少有了一丝血色。
有关死者的悲壮,勇士的付出,意志传承以及危险尚未褪去的警告,都随着相府与竹记的运作,在城内发酵扩散。对于这个年代而言,舆论的定向扩散,其实还是相对简单的事情,因为一般人获取讯息的渠道,真的是太窄了,只要听到些什么,官府还稍稍配合一下,那往往就会化作斩钉截铁的事实。
于是随着几天时间的酝酿,至少在大战后的社会氛围方面,已经出现了一定成效。
首先,官府收集战死者的身份性命讯息,开始造册,并将在之后建造英烈祠,对死者家属,也表示了将有所交代,虽然具体的交代还在商议中,但也已经开始征询社会官绅宿老们的意见,哪怕还只在画饼阶段,这个饼暂时画得还算是有诚意的。
其次,在官府的协调与竹记的宣传下,有余力的官绅富户开始施粥放粮,并且表示愿意关照那些在守城战中死难者的家属——这种事情的出现,一是相府出面呼吁,二是竹记为那些带头的大户宣传,给他们留下了名气,三则是因为朝廷方面正在商议,日后死难者家属不论是行商的、出仕的、种地的,都将给予他们大量的方便,一如后世的优待残疾人政策,收留残疾人做工的,自然也会有大量的好处。
其三,读书人对于这次事情的关注未完,由于竹记对女真人威胁的着重渲染,要如何应付这一危机,便成为了忧国忧民者平日里谈论的主要话题。这些读书人们要么商议着准备投笔从戎,要么在一处处酒楼、茶馆中商议革除时政弊病的话题,例如以“国难社”“梅社”为名的一些读书人小团体偷偷地建立起来,四处拉人,渲染忧国忧民的情怀。往日里这些团体也不少,多是诗社,这一次,便有了更激进的目标了。
当然,无论目标如何,大多数团体的最终意义只有一个:苟富贵、勿相忘。
其四,此时城内的武人和军人,受重视程度也有了颇大的提高,往日里不被喜欢的草莽人士,如今若在茶楼里谈话,说起参与过守城战的,又或是身上还带着伤的,往往便被人高看好几眼。汴梁城内的军人原本也与流氓草莽差不多,但在此时,随着相府和竹记的刻意渲染以及人们认同的加强,每每出现在各种场合时,都开始注意起自己的形象来。
这些事情互相影响,又互相促进,在几天时间内,将城内的氛围变得积极而和睦起来,人们互相关心帮助的事情渐渐增多,每每在一些施粥施饭的场所,暖心的事情也时有发生。包括竹记在内的一些酒楼茶楼中,虽然饭菜粗陋,但人们说起城外的女真人,城内的状况,都表示要戮力同心的情景,让人看了也为之鼓舞。
身处其中,岳飞也每每觉得心有暖意。
他是陪着宁毅进城的随员之一,这几天的时间里,宁毅带着他,暗中见了不少京里的武将。作为地方厢军的小小统领,宁毅特意带着他来见这些位高权重的京中将领,说是混个脸熟,但想要提拔帮助他的拳拳之意,不言而喻。但他心中感激之余,最为感动的,还是这几天来周围看到的暖心场面。
虽然并不参与到中间去,但对于竹记和相府行动的目的,他自然还是清楚的。一个受了重伤的人,不能立即睡过去,哪怕再痛,也得强撑着熬过去,竹记和相府的这些行动,每日里的说书看起来简单,但岳飞还是能够看到宁毅在约见武将之外的各种动作,与一些高门大户的碰面,对施粥施饭场地的选择,对于说书宣传和一些帮扶活动的筹划,这些看起来自然自发的行为,实际上以宁毅为首,竹记的掌柜和幕僚团们都做了颇为用心的筹划的。
将操纵人心、煽动人心的事情当成一个学问来做,许多事情和步骤都环环相扣的规划好,这样的事情以往不曾听说过,但岳飞并不因此觉得虚伪。身处其中,他知道相府和竹记的目的是为了给这座城池续命,而当一个个好转的端倪出现,他在其中感受到了蓬勃的生机和发自内心的喜悦。
只要能这样做下去,世道或许便是有救的……
几天的时间下来,唯一让他觉得愤慨的,还是早两天长街上针对宁毅的那次刺杀。他自小随周侗习武,说起来也是半个绿林人,但与绿林的来往不深,就算因周侗的关系有认识的,多半观感都还可以。但这一次,他真是觉得这些人该杀。
当然,还好有更多的厉害人物围绕在这宁公子的身边,将他保护下来了。
身边的事情大多顺利,让他对于今后的事态颇为放心。只要事情这样发展下去,此后打到太原,胜几仗败几仗,又有什么关系。与竹记中几名相熟的掌柜聊起来,他往往也是这样说的。
“人总是要痛得狠了,才能醒过来。家师若还在,看见此时京中的情况,会有欣慰之情。”
说这句话时,他正坐在竹记一家店铺的二楼上,与名叫崔浩的竹记幕僚闲谈,这人秀才出身,家中父母早亡,原有一妻子,妻子患病时加入竹记,可惜最后女人还是去世了。宁毅出城时召集的多是毫无牵挂之人,崔浩跟着过去,战阵之上,岳飞救过他一次,因此熟稔起来。
“人皆惜命,但若能死得其所,愿意慷慨而去的,还是有的。”崔浩自妻子去后,性格变得有些阴郁,战阵之上险死还生,才又开朗起来,此时有所保留地一笑,“这段时间,官府对我们,确实是不遗余力地帮忙了,就连以前有矛盾的,也没有使绊子。”
“国事如此,知道轻重的还是有的。”岳飞爽朗地笑起来,“更何况,广阳郡王此次都见了宁公子。我昨日听几位将军说,王爷私下里对宁公子也是赞不绝口啊。”
“……此事却有待商榷。”崔浩低声说了一句。
“嗯?”
“没什么。”崔浩偏头看了看窗外,城市中的这一片,到得今天,已经缓过来,变得稍稍有些热闹的气氛了。他顿了片刻,才加了一句:“我们的事情看起来情况还好,但朝堂上层,还看不清楚,听说情况有些怪,东家那边似乎也在头疼。当然,这事也不是我等考虑的了。”
他这句话说得不高,说完之后,两人都安静下来。此时酒楼另一端有一桌人大声说起话来,却是众人谈及与女真人的战斗,几个人预备随军赴太原。这边听得几句,岳飞笑起来,拿起茶杯示意。
“国难当前,陛下圣明,我等大有可为。可惜无酒,否则也当学他们一般,浮一大白。”
“太原之战可不会容易,对于接下来的事情,内部曾有商议,我等或会留下来帮忙稳定京师状况。鹏举你若北去,顾好自己性命,回来之后,酒有的是。”
京城物资紧缺,众人又是随宁毅回来做事的,被下了禁止喝酒的命令,两人举起茶杯以茶代酒,岳飞喝过之后,才是一笑:“此事崔兄无需担心,太原一战,只要肯拼命,便绝非死战。按我等估计,宗望与宗翰汇合之后,面对面一战肯定是有的,但只要我等敢拼,地利人和之下,女真人必会退去,以图来日。此次我等虽然败得厉害,但只要痛定思痛,来日可期。”
他说完这话,偏头望向窗外,城市里的雪白在眼前延展开去,这个冬天的汴梁城,真是受了太多的创伤,但此时望去,也隐隐觉得天地之间,有一股不屈的意志在。
随后,又想到开战之初为行刺宗翰而死的师父了,老人的面容,宛然浮现。
若能北上一战,死有何惧!
随后又是简单的一天,过了这一日,是十二月二十六。从昨天到今天宁毅并未再去见京中将领,岳飞便没有时时跟随,临近中午的时候,他来到竹记幕僚们议事的院子,一股古怪的气氛萦绕其中,众人讨论激烈,甚至有人破口大骂,语气压抑。岳飞找到崔浩,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崔浩迟疑了片刻:“今日金殿之上,右相请辞求去。”
“什、什么?”
“右相递了折子,请求告老……致仕……”
岳飞愣了半晌,他知道竹记这一系便是右相府的力量,这一段时间以来,他也正是跟在后头出力。回京之后所见所感,这次主持京城防务的二相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对于发生这种事,他怔怔的也有些不敢相信。但他只是官场经验浅,并非愚人,随后便想到一些事情:“右相这是……功劳太高?”
“倒不是大事。”崔浩还算镇静,“如你所想,京中右相坐镇,夏村是秦将军,右相二子,太原则是大公子在。若我所料不错,右相是眼见谈判将定,以退为进,弃相位保太原。国朝顶层大员,哪一个不是几起几落,蔡太师都被罢过数次。只要此战能竞全功,大公子二公子得以保全,右相日后自能复起,甚至更进一步。眼前致仕,不失为韬光养晦之举。”
“那陛下那边……”
“驳回了。”崔浩笑道,“这样的事情,这个时候,总得推让几次的。”
战事还未算结束,右相以伤病为由请辞,对于朝堂上层来说,是个不小的震动,皇帝甚至发了脾气,说:“莫非我嫉贤妒能,有功不赏!?”将秦嗣源训斥一番,随后又好言安慰,算是暂作结尾。
事实上,对于这段时间,处于政局中心的人们来说,秦嗣源的举动,令他们多多少少松了一口气。因为自从谈判开始,这些天以来的朝堂形势,令许多人都有些看不懂,甚至对于蔡京、童贯、李纲、秦嗣源这类大员来说,将来的形势,或多或少都像是藏在一片迷雾当中,能看到一些,却总有看不到的部分。
大战之后,有人上有人下,一场大的朝堂纷争若真的爆发,倒下的到底是蔡京、童贯还是李纲、秦嗣源,谁也说不清楚。大家都在按兵不动,私下串联,包括谈判之后的太原问题,没有人有十足的把握,没人十拿九稳。
也是因此,到了谈判尾声,秦嗣源才算是正式的出招,他的请辞,让很多人都松了一口气。当然,疑惑还是有的,如同竹记当中,一众幕僚会为之争吵一番,相府当中,宁毅与觉明等人碰头时,感叹的则是:“姜还是老的辣。”他那天晚上劝说秦嗣源往上一步,夺取权力,哪怕是成为蔡京一样的权臣,若是接下来要面临长时间的战乱纷争,或许不会全是死路。而秦嗣源的明确出招,则显得更加稳健。
朝堂之中,不少人或许都是如此感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