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
狄仁杰言简意赅,把凶案情况约略一说。
“你认为凶手是武攸暨么?”武则天审视着他,淡淡问。
“臣不确定,还没勘察到证据。”
狄仁杰略默,回答得模棱两可。
“哼!”武则天冷笑一声,抬高声调:
“在天子脚下肆意杀人,践踏律法,给朕严查,不管涉及到谁,绝不能姑息!”
狄仁杰松了一口气,恭声道:
“遵命!”
既然陛下定下基调了,那就能让三法司放手去查。
有了证据直接定罪,陛下也不会偏袒。
“陛下,那老臣告退了。”狄仁杰深施一礼,正打算离开。
就此时。
一个面白阴柔的内侍趋行入殿,“陛下,有密信。”
武则天眉头紧锁,沉声道:
“呈上来。”
内侍毕恭毕敬递上去,旋即告退。
武则天手指捏了捏眉心,平复内心不安的情绪。
这个内侍负责接洽的对象,正是她安插在子唯军中的三个都尉。
难道蜀中有变?
她展开纸条,只看了一眼,如遭雷击。
整个人呼吸急促,胸膛起伏不定,脸孔一片潮红。
注视着陛下阴沉至极的脸孔,狄仁杰才知大事不妙,心里倏忽一沉。
在政事堂任宰相多年,狄仁杰对神皇的性情脾气自是熟悉。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她不会在大臣面前失态,鲜少有这般情绪鲜明激烈的时候。
“陛下,发生什么事了?”狄仁杰一脸担忧。
御座上是可怕的死寂。
安静了很久很久。
砰!
武则天犹如暴怒的火凤,一把将紫檀御案掀翻,奏章被扔了一地,砚台里的墨水浸染锃亮的地板,黑得好似深渊。
她脸色由白转青,太阳穴上青筋暴起。
狄仁杰胆战心惊,他注意到陛下身躯在微微寒颤。
此刻陛下散发的情绪,不止愤怒,还有悲伤,甚至是绝望。
“陛下息怒,别伤了龙体。”
狄仁杰跪在地上,脸色惊惶苍白。
帝王一怒,血流千里!
陛下这个状态,真有可能大开杀戒!
武则天用力深呼吸几口气,呼吸慢慢恢复平稳,突然凄惨一笑:
“好,很好啊!”
她终于体验到背叛的滋味,那是一种悲伤又充满恶意的螺旋地狱。
“你也看看吧。”武则天脸上在笑,目光却阴冷。
狄仁杰连忙起身,捡起密信查看。
这一看,让他如浸寒冰!
刹那,脑海里掀起了惊涛骇浪,狄仁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黄袍加身!!!
这怎么可能啊?
“陛下,也许是情报有误。”
狄仁杰竭力控制表情变幻,强装镇定。
武则天心中阵阵发寒,嘶哑着声音:
“绝不会错。”
她还是宫女时,曾收养过一批孤儿,现在的梅花内卫,包括这个传信的都尉也是其一。
忠诚度根本不需要质疑。
听着如此笃定的语气,擅长言辞的狄仁杰竟一时哑口无言。
黄袍加身,这是明晃晃的造反啊!
要不是陛下心理素质好,恐怕会直接崩溃!
她最信任的人竟然谋反?
这是多么沉重的打击?
中山王一旦起兵,会对大周社稷造成多大的打击?
武则天面色寒冷如冰,吐出口的话语像在冰天雪地里冻过,冷得人从骨子里生出寒意:
“狼子野心,朕如此待你,却换来这样的回报!”
“难道还想让朕认清形势,主动退位么?”
狄仁杰擦擦额头的汗水,谨慎措辞道:
“陛下,这只是一个叫朱老二的校尉大放厥词,跟中山王没什么关系。”
“军中总会有几个莽夫不知敬畏,兴许是醉酒后的胡话。”
武则天闻言,脸色依旧阴沉。
她没有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相反却异常清醒。
子唯……张巨蟒知不知情?
他有没有暗中授意?
这是朱老二一时兴起的念头,还是跟军队将卒串通好了?
不管张巨蟒怎么想,如果黄袍加身成为既定事实,那就是造反!
这根本就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
穿上“黄袍”,就是板上钉钉的反贼!
狄仁杰同样陷入沉默。
作为政客,面临问题,通常会做最坏的打算。
他阅人无数,能看出中山王眼里没有勃勃贪欲。
但人心的无法预测会让一切戏剧的发生。
要知道,皇位是天底下最大的诱惑!
“听着。”冷漠的声音从武则天的喉咙里滚出:
“传朕旨意,召回魏元忠,让王孝杰……”
话音顿住,朝中将领的名字在武则天脑海里过了一遍,她冷声道:
“让曹仁师,张玄遇进宫,即刻整备洛水军营。”
狄仁杰瞳孔微微收缩,看来陛下已经在做最坏的打算了。
事态严重,由不得菩萨心肠,唯有金刚怒目。
武则天抬眸盯着狄仁杰,紧绷的脸上再无任何表情:
“拟旨,罢黜独孤阳曦羽林卫将军的职务,暂时遣散神皇司,将张家……”
她声音止住,终究没有说出“缉捕入狱”四个字。
狄仁杰沉默了几秒,缓缓点头。
前面都是未雨绸缪的预防措施,如果真动张家了,中山王不反也会被逼反。
“下去安排吧。”
武则天疲惫的挥挥手,她挺直腰板,却还是幽幽叹息一声:
“有些信任,注定是被辜负的。”
狄仁杰脸上的皱纹愈发深刻,颓然的离去。
……
迎仙殿。
叮
晚风吹过帷幔的帘珠,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武则天神情呆滞,望着大殿怔怔出神。
就在这里,她亲手缔造的帝国即将崩塌,她一个人躲在密室里濒临绝境。
无边黑暗中,一道曙光映照而来。
她记得那时自己多么无助,更记得那温暖的怀抱。
仿佛就发生在昨日,君臣二人将谋反之贼屠戮殆尽。
灯火昏黄,武则天佝偻的身影照在墙壁上。
“为什么?”
她自言自语。
说完开始不住的心痛,就像因蜷曲而麻木的四肢,到伸直了血脉流通,就觉得刺痛。
殿内博古架上挂着一只鸟笼,鸟笼里有一只羽毛色鲜艳的鹦鹉。
鹦鹉在笼子里东张西望,悠闲地啄着羽毛,叽叽喳喳道:
“为什么,为什么”
武则天盯着它,走过去打开笼子。
鹦鹉乱蹦乱跳,骨碌着眼珠子,欢快的叫着:
“子唯,子唯”
每次这样学说话,主人都会赏赐吃食呢。
武则天脸上露出笑意,轻轻爱抚它的羽毛,喃喃说了一句突兀的话:
“都怪朕以前心太软。”
话罢攥紧手心。
咔嚓。
扭断脖子的声音传来,鹦鹉挣扎了几下,就没了声响。
武则天将其丢回鸟笼,眉眼笼罩寒霜,冷冰冰道:
“传召臧太夫人母女进宫,陪朕说说话。”
殿外宫婢连忙应下。
武则天眯了眯眸,目光像淬了毒液。
你真敢起兵造反,也别怪朕不客气。
……
酉时,华灯初上。
政事堂。
堂内弥漫一刻钟的紧绷气氛。
“这几道圣旨是何意思?”武三思打破了沉静。
他声音难以抑制的颤抖。
娄师德神色震惊,崔玄暐目光平静。
狄仁杰佯装不耐,催促道:
“老夫尚不清楚,神皇陛下给了死命令,咱们立刻照办。”
武三思怫然不悦:“狄公,别装模做样了。”
狄仁杰盯了他几秒,面不改色。
砰!
武三思拍案而起,气火攻心:
“暂时遣散神皇司,动员洛水军营,这是天大的事!”
说着说着,不禁脊骨发寒。
神皇司这个部门解散,原本他该兴奋激动,甚至仰天长笑。
可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甚至有股窒息般的恐惧。
崔玄暐指头磕了磕案面,直言不讳:
“狄公,神皇司是中山王的直属部门。”
“曹仁师,张玄遇是唯二没有跟过中山王的将领。”
“为什么陛下把魏相从吐蕃召回来?”
他凝视着狄仁杰,一字一句道:
“因为他曾平定过李敬业谋反!”
话音落下,政事堂陷入冗长的死寂。
陛下突如其来的举动,全部都是针对张巨蟒,针对这个最信任的臣子。
只有一个可能。
张巨蟒要反!
念及于此,武三思感觉到彻骨的冰冷。
他勃然大怒道:
“恶贯满盈的畜生要称帝称孤了,此獠真是狼心狗肺!”
狄仁杰瞥了他一眼:“别胡说,还没到那个地步。”
崔玄暐眯着眼,捕捉到了他的言外之意。
还没到那地步,意思是说,此獠虽然没有起兵传檄文,但似乎有了反心?
“可恨!可憎!”武三思脸庞都剧烈狰狞。
娄师德略略垂眸,他知道梁王为何恐惧。
事实上,除了崔玄暐,他和狄公都焦灼忧虑。
因为朝廷极有可能打不赢!
这是相当致命的!
张巨蟒凭三十万兵力就能灭了草原铁蹄,八万兵力让吐蕃赞普跪地乞降。
这种惊世骇俗的军事能力,朝廷抵挡得住么?
朝廷一旦溃败,那武家绝对要退出历史舞台。
陛下兴许能安享晚年,但武家其余族人都会死在张巨蟒屠刀下。
朝廷赢了呢?
也会是惨胜!
蒸蒸日上的国力,大好河山,极有可能分崩离析!
陛下以女子之身当权本就深受诟病,一个满目疮痍的国家,她还能继续统治么?
恐怕会被掀翻下来。
如果张巨蟒打定心思逐鹿中原,武家下场都很惨很惨。
因为张巨蟒这个人。
实在是强得恐怖!
他在军中的威势,已经达到难以企及的地步!
所以武三思才恐惧,恐惧到掩藏不住脸庞肌肉的颤抖。
“诸位放心吧。”
崔玄暐突然开口,他轻描淡写的说:
“中山王还是有良知的,不会坐视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却。”
话罢起身作揖,歉声道:
“拙荆近日感染风寒,我先失陪!”
丢下这句话,他脚步急促的离去。
武三思愤怒的盯着崔玄暐的背影,而后冷声道:
“现在这情形,只要朝廷决心拱卫大周社稷,传召各边禁止张巨蟒的人马通过,胜败犹未可知。”
“虽然此獠手握八万精兵,但从蜀中到洛阳关隘众多,如若各州各镇层层抵御,此獠人马难以短日内进取京师。”
“再者此獠无国库调拨各地钱粮支撑,不用多久军队必不战而乱,垂手可平。”
听着武三思沉着冷静的分析,娄师德忍不住开口:
“梁王别忘了,蜀中就是富庶的地盘根基,那里还有个叛贼李义珣。”
闻言,武三思毛骨悚然。
难道……
很快,一个令他震惊的猜想跃然于脑海。
张巨蟒要做曹操!
收拢李义珣的叛军,再挟持李义珣做傀儡,打着反周复唐的旗号。
如此。
不仅有十多万兵力,还能名正言顺的进攻中原。
轰!
轰轰——
武三思耳边似有惊雷炸响,血液都几乎凝固。
这样想来,朝廷的胜算微乎其微!
武家该是什么下场?
似是猜出他心中所想,狄仁杰怒喝一声:
“别用黑暗的思路去揣测事态。”
“我黑暗?”武三思窜起身,尖声道:
“张巨蟒心肠极其歹毒,此獠会顾百姓死活?”
“为了野心,哪管它洪水滔天,势必要将我武家的锦绣江山戳个大窟窿!”
狄仁杰本就烦躁焦虑,再听他一口一个武家,忍不住回呛道:
“所以呢,梁王能做些什么?”
武三思表情瞬间僵住。
能做什么?
他突然觉得很可悲。
就像芸芸众生一样,唯有暗地里祈祷,什么都做不了。
“行了。”狄仁杰神情凝重,沉声道:
“老夫明早就动身,去蜀中跟子唯谈谈,尽全力制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