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走的时候,差点是被人搀着出去的。
室内重新归于平静,陆离蹲身,将撒了一地的文件重新整理装订。
他的神色并没有获胜的快感,疲惫中带着沉重。
“栗栗,你这又是何苦呢?”
孙子并不好受,尽管在刚刚的拉锯中占了上风,贺教授清楚这一点,提醒他,“你这次是真的伤到你父亲的心了。”
陆离巍然不动继续捡书页,“我没有其他办法,这个世界欠秋来的公道,现在只有我能还给她。”
贺教授摇头,“不,你有,你有更怀柔的方式,栗栗,你明明不是那么生硬的人,为什么非要和你父亲闹得两败俱伤?这件事情对他来说算无妄之灾,他没有必要为了别人的公道牺牲企业的利益,他让步,仅仅是因为,你是他的儿子。”
“他也伤过我的心,伤过我妈妈的心。”陆离黑白分明的眼睛抬起来凝视他,饱含不解:“您呢,你就一点儿也不恨他吗?”
贺教授的神情因他的眼神顿住,迟疑了半晌,“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你不应该只记得这些。”
“可他也没做什么努力,把这些不好的回忆在我脑海中清除掉。”
那是因为你总把别人都拒之门外。
贺教授想这么说,但还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孩子受过那些心理创伤之后,谁都不忍再苛责他。
踌躇了一会儿,他换了一种方式开口,试着与他商量:“也许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栗栗,站在你父亲的离场,他没做错什么。”
陆离暮地回头,神情疑惑,“您在说什么?”
“我说,你有没有想过,当年的事情,其实是你妈妈自愿的。”贺老并不躲避他的眼神,“你父亲阻止了,他本想自己去,可没去成,因为他最终也没能拗过他的父亲,所以我自始至终不怪他。”
陆离浑身彻底僵在原地,喉咙硬了,怔怔看着老人的眼睛,“不可能,你骗我。”
老人摇头,“我原本以为,这些道理,等到你自己也为人父母自然就会明白,也会慢慢理解他。但我没想到,你对你父亲的怨气会这么深,到今天也仍然一点没变,我从前想着不说往生者是非,现在看来,不把真相告诉你,是不行了。”
十三岁那场让陆离性格彻底大变的绑架,不仅改变了他一生的轨迹,也改变了他母亲的人生。
在陆离被绑走的几天几夜里,警方彻查了这伙臭名昭著穷凶极恶的绑匪,警方尽全力固然能在交赎金时候将他们全部抓获,但这种方式却并不能百分百保障陆离的安全。
权衡之下,陆离的爷爷选择了交赎金保孙子性命。
绑匪事前做了一年半载的准备,预谋筹划已久,自然明白收赎金之后,才是整个案子最容易疏漏、全盘崩塌的环节。他们诡计多端,几次更换交赎金的场所,最后在电话中明确要求——要陆离的父母亲自去交赎金。
等到资金清点完毕,他们顺利逃出生天之后,自然会将人放回家来。
孙子只有一个,对方就算提出再不且实际的要求,陆老爷子也只能答应。
然而陆离父母都是时常见报的人物,网上任意搜索都能找到照片,根本没有作假的余地,为了让陆离安全回来,最后是陆离妈妈亲自带着赎金去的。
如绑匪所言,陆离安全回家了,他的母亲却再也没能回来。
因为她不小心瞧见了几个主犯的面孔,为以防万一,那些人自然不能让她活着留下祸患,这也是后来策划案件的主犯当年归案后,没有余地,直接在庭审被宣布死刑的主要原因。
陆老爷子明白,如果那三两天夜滴米未进束手束脚藏在箱子里的折磨,是孙儿含着金汤匙落地,人生顺风顺水需要付出的代价,陆离也许还能忍受这磋磨,可这孩子天生聪敏,最重情义,倘若他知道母亲以命换命,只为了让他活下去,对他注定坦途一片的人生而言,才是真正毁灭性、能叫他从此一蹶不振的打击。
陆离回来后在医院昏睡了几天,怕他醒来后又受一重击,陆老爷子当下做出绝断,下了死命令将所有人封口,甚至清理重换了家里的佣人。自陆离回家那天起,不准有人在他面前提起他妈妈半个字。
醒来后的陆离无论问谁,都只能得到一个模棱两可的结果。
但陆离不是傻子,他旁敲侧击,将所有破碎的事实拼凑在一块,自己也能得到最接近事情真相的答案。
他曾经以为自己已经找到真相了。
从那时起到现在的十年里,他认为一切都是父亲的错,这个男人为了自己和孩子活命,他让妻子顶替自己去交了赎金,亲眷们讳莫如深,全都是在为他的懦弱隐瞒。
陆离没有猜错真相的起承转合,走向却大相径庭。
他从不曾设想,这一切全是他爷爷出手干涉的结果。那是最疼爱他,也最放纵他,给了他关怀和所有的爷爷,任别人眼中他有千般雷霆手段,陆离也完全不能这件事与他温和慈爱的面容重合起来。
陆离怔在当场,气息久久不能平静。
他恨错了那么多年的人,到今天,却不能将这份恨意转嫁于其他,因为那是比任何人都疼爱他的爷爷,一个已经去世多年的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