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从护院的训练场上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沉。他踢踏两下蹬掉了木鞋,就跑进房里,马上就有曹新曹旧上来接过他的玩具小弓和箭囊,以及防护用的皮革护具。
曹操自己跑进屏风后面,换掉汗湿的衣服,用热水简单擦洗一下,就换上一件干净的白色中衣出来。“阿生今天来借你,是有什么事情?”他一边擦脸,一边问正在收拾弓箭的曹新。
曹新笑嘻嘻,给主人讲刚刚发生在西南城郊的事:“一个六岁的女娃,四个男娃,其中一个叫杜密的冻伤了腿,小二郎君看了说,要是再晚上一会儿,就得截肢了。不过我看如今这个样子,也够呛,大约得跛。”
曹操将擦完脸的布巾交给乳母,坐在榻上烤火。“阿生还是心肠软,我看她巴不得能养尽天下孤儿。”
这话曹新接不下去,以他的立场不能对曹生评头论足,只能等曹操一个人将这个话题叨叨完:“如果是我,这些不守规矩的,没有撵出去就算对他们好了,哪还管他陈情不陈情。”
“阿兄又在背后说我啥呢?”阿生的声音从隔壁书房响起。
曹操咧嘴一笑,从榻上蹦下来。果然,没过几秒钟,阿生就领着颜文洛迟和一个成年的男仆进到卧室。
“阿生!”小哥哥讨好地给她塞柿子。
阿生一点都不领情:“阿兄刚刚说我什么呢?”
“……”
“曹旧,你说。”
曹旧老实人,脸憋得通红。“主人没允许……”
“行了行了,你别欺负曹旧实诚。”曹操给妹妹顺背,“我说你对那个什么廿七太好了一些。”
“好么?我都按照规则来的,没优待他。”她指向守在门口的男仆,“曹三已经报备给了祖父。新来的那几个背景都在查,查干净了才能登记进育婴堂的名册,也是按照规定来,不曾优待。”
曹操笑笑,他最近学了百千万亿的概念,阿生又喜欢拿别院的账簿和集市物价作为教材,因而他能够很自信地说:“阿生想养他们就养吧。每天两碗小米粥加一个鸡蛋我们还养得起。”
阿生让乳母缯氏给自己捣柿子泥。“我不曾优待他。该罚的没少,然只要他还没被赶出育婴堂,我就得按照正常标准受理他的请求。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傻,但我以为人治社会最大的弊端就是上位者根据喜好作决策。”
“这又是什么说法?”
“举个简单的例子:盗窃的人再可恶,也只能按照的盗窃的罪名来量刑。不能因为你讨厌他,就趁机杀了他。刑罚超过规定,与刑罚过轻一样,都是对律法的践踏。因为一旦开了这样的先例,将来就会有更多的人因为小错而受重罚,下位者因此不再相信规则,而上位者则会在不知不觉中滑入暴政的深渊。”
小哥哥秒懂,他是真的在这方面非常有天赋:“阿生的意思是,盗取冬衣的惩罚中不包括取消申诉之利。如果因为廿七曾盗取冬衣而不帮助他,相当于惩罚超出了规定的范围,属于刑过于罪,是不可取的。”
“阿兄得之矣!”阿生开心极了,她衣食无忧,最大的困扰是与时代理念的种种冲突。越来越多的身边人能够理解她,哪怕只是极少的一两个点,也让她感到温暖。
曹操从妹妹的碗里挖了一大勺柿子泥,他心里还在消化刚刚听到的理念。曹操其实是一个天生的法家,他天性中是喜爱用重典和雷霆手段的,因此阿生的现代法思想并不能完全说服他。既然知道此人不好,又因为他没有犯大罪而只能留下他,那不是有养虎为患之嫌吗?这是要冒风险的,阿生不会不知道这一点,但她还能选择公正,本身就是仁慈了。
他从软垫上站起来,揉阿生的脑袋:“《论语》曰仁,我一直不明其意。今日看来,阿生这样的,大概就是仁了吧。”
阿生护住自己的脑门:“不能不能,会长不高。”
曹操于是不揉脑袋了,改而上手捏脸颊。“就你多怪。”
“阿兄呜呜呜,我刚刚还发现了一件好事。”
“什么好事?”
“嘿嘿。”阿生献宝一般翻出一张黄白色的硬纸。
“不就是……纸么?”曹操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搓揉纸张,“又厚又硬,关键是粗糙得很。不算上品。”
“不是啦,是画!你看,画!”
“哦?”曹操拿过纸,借着室内十多根蜡烛的光亮,可以清楚地看到纸张上画着铅笔画。画的是室内一景,有桌案,还有软塌,桌案上还有烟雾袅袅的粥碗,笔触稚嫩,但构图和比例都非常准确,因而画什么像什么。“还不错吧。石墨笔画的吗?这个倒是新奇。”琴棋书画中,双胞胎才刚刚开始学书法,因而曹操也说不出画的好坏来。
“对吧!这是颜文画的。她是不是很有天赋?”阿生看上去比过年收礼物的时候还开心,“我不过是随手将硬笔和硬纸赏给了颜文,她就自学画画了!”
曹操也来了兴趣,问颜文道:“你怎么想到要学画?”
颜文低头一礼,不亢不卑:“屋中无人会画,主人因此不悦。婢子虽驽钝,也想替主人分忧。”
曹操就让人赏给颜文一串铜钱:“你不错,好好听阿生的话。”他还是个豆丁,却越来越有兄长和主人的架势了。丧母是一件毁灭童年的事情,不是让人变得顽劣,就是让人变得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