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看见她,眉头就皱起来:“怎么是你?阿德呢?阿疾呢?我儿子呢?”
卞氏眉眼低垂:“前两日夫人和两位郎君吃坏了肠胃,今天竟是更加严重了,起不来身。”
这还怎么让人吃饭?张氏摔下碗就冲出去,彷如一颗圆滚滚的大肉球,将站在车旁的卞氏撞了一个趔趄。
曹嵩紧跟着掀开帷布,在僮仆的搀扶下往后面曹德曹疾所在的马车走去。他临走的时候倒是看了卞氏一眼,似乎是想宽慰两句,但所有的话最后都化成了叹息。
卞氏是曹操的妾室。说不受宠吧,她是唯一的妾室;说受宠吧,长年被扔在老家,也不像个受宠的样子。张氏喜欢折腾卞氏,曹嵩也劝过几次,但都被“她只是个妾”给堵回去了。
两个年长的都走了,卞氏也不用停留,忍着脚踝上的疼痛,一瘸一拐地回到主母胡氏的马车旁。
胡氏躺着,身上盖一条蚕丝被,但面色却是蜡黄一片。她刚刚喝了药,有两个妇医抱着碗去倒药渣。
“夫人怎么样了?”卞氏拦住一个问。
那妇医微微下蹲给她行了礼:“我等不是专业的瘟医,如今不过是照着药方一一试给夫人罢了。但夫人这病来得凶猛,只怕……”
“只怕什么?”
“只怕是传说中的痢疾。”
卞氏听不懂什么叫“痢疾”,只能问:“能治吗?”
“之前老大人突发高热,已经将白粉用尽了。金银花和马齿苋都过了季节,我等也束手无策啊。”妇医说完这一句,就愁眉苦脸地绕过卞氏离开了。
卞氏愣了片刻,才整理好表情,回到车厢里给胡氏喂肉粥。曹佩也在,沉默地帮忙将母亲扶起。
粥是特意熬的,用掉了为数不多的稻米,白滑软糯,连肉都是切成小丁,入口即化。胡氏将整碗粥喝尽了,稍微恢复了一点力气。
她抬手帮卞氏将一缕散开的头发别到耳后,又用手背轻轻抚摸着卞氏微微隆起的小腹:“刚刚张氏又给你气受了?”
“妾身出身寒微……”
曹佩冷哼一声:“张氏自己还不是个妾。”
胡氏吃力地转头去看曹佩,然后笑了起来:“能骂人就好……能骂人,就是有心气……如今这世道……没心气就不能活……”
胡氏掀开被子,挣扎着坐起。卞氏和阿佩连忙一左一右地扶住她。
“陪我……去外面走走。”她的脸上突然就容光焕发,仿佛夕阳返照一般。
卞氏低头吸了吸鼻子:“听夫人的。”
桐亭县城的地面上满是尘土,秋阳照在土黄色的城墙上,整个世界都黄扑扑一片。只是天空分外高远,灰色的云朵像是被光线劈开一般。
“你服侍我多年,我也该回报你一二。”胡氏似乎有些高兴。
“夫人说什么呢?是夫人庇护我多年。”
胡氏摇摇头:“我刚嫁入曹家的时候,大郎和二郎年幼丧母,连去厨房领吃的,都要排在张氏之后。我抱着大郎说,定会帮他出气。结果你当如何?”
“如何?”
“大郎说,等凤凰长出了羽毛,就不用和野鸡在同一个盆中争食了;没长出羽毛的时候,吃野鸡的残羹冷炙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能活下去。”
卞氏低头思索,手上依旧搀扶着胡氏往前走。
胡氏在仆从惊愕的目光中一步一步走上了城墙,她抓紧卞氏的手,冲着城外的喊杀声,厉声道:“你管张氏做什么?她不过是只剪了翅膀的野鸡,你夫君是九天之上的凤鸟。她在后宅斗得乌烟瘴气,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扔到乱世里都是蝼蚁。哈哈,哈哈哈哈……”
卞氏震惊地看着这个一向循规蹈矩的贵妇。她面容扭曲,双臂向天,仿佛将被感召而去。
初平元年九月初三,曹操、曹生继母胡氏病逝,享年四十二岁。其遗骸葬于桐亭,数年后方才迁入谯县祖坟。至今桐亭有继母冢和秋阳坪,坪上有曹丕真迹《慈孝颂》残碑,属国家一级文物保护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