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个时候,刘协对上了一双明亮的眼睛。“有人在看我,”这个念头闪过刘协的心头,“所有人都吵得面红耳赤的时候有人在看我。”
这是一个穿男装的女人,明眸皓齿,端庄威严。她站在男子们中间,从容得像一棵树。在刘协意识到之前,他就已经问出声来:“你是谁?”
糯糯的童音在成年人响亮的争执声中几乎被淹没,但对方听见了。
“我是曹生。”
“我听说过你,你是曹孟德的胞弟,海内名儒。”小皇帝的话都说了一长串了,王允、曹洪等人才注意到,不情不愿地闭上嘴,听刘协说话。
“你是名士,却没有向朕行君臣大礼,也是觉得朕德不配位吗?”小孩子强撑着皇帝的架子,但言语间却还是能听出委屈。
阿生叹了一口气。“陛下有想过将来如何吗?”
“啊?”
“大汉吏治败坏多年,黄巾祸乱八州的时候先帝驾崩,使得各地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没有收复。以至于后来诸侯林立,谁能平定贼乱就可以得一州民心自立州牧。到如今,称王称帝者不知凡几,说难听些,他们也都是自己打下的土地。陛下年幼,从前没有功绩不是您的过错,但往后几十年,您难道就准备找一位愿意接纳您的诸侯,整天与他撕扯宫殿封号衣裳的事情吗?这样就可以平天下了吗?”
她的神色太过冷冽,言语太过尖刻,让追随汉帝而来的官员都纷纷面如土色。
杨彪此时也顾不上说话的是一位女子了,肃然地问道:“依仲华公的意思呢?”
刘协也慌张地探出身子:“仲华公有什么可以教我的吗?”
“从前天下太平的时候,皇帝自然可以稳居中央,垂拱而治。但如今局势糜烂,不是英明神武的君王不足以服人。陛下当向学啊。”阿生拖长了语气,“我听说逃亡途中,陛下不通骑术,需要小黄门同骑一马?”
刘协脸红了,脑袋微微下垂。
“骑术,剑术,是乱世中保命用的,不求陛下以一敌十,但会还是要会的。”
王允还不忿,但杨彪已经点头了。“仲华公的话在理。”
“另外,陛下将来是要批阅奏章的。识字、习文不可荒废。海内受灾,各地大事不过是粮草与用兵。这农桑、账册、地理、军事、用人、平衡,哪一条不是需要花大力气去学习的?陛下这个岁数,已经耽误很久了。这才是我等让陛下在学宫居住的用意,也是我重开百家的用意。”
曹生一步步向汉帝走去。
“陛下总有一日要亲政,势必引起兖州官员的不安。与其到时候一团乱象兵戎相见,不如从现在开始接触兖州的子弟,学习兖州的政法。”
她已经离刘协很近了,强大的气势几乎将小皇帝死死压住。但她突然停下,侧身从袖中掏出两张白纸,递给小黄门,示意小黄门将这两页纸交给刘协翻看。
“第一页,是课程表。每日文课三个时辰,武课一个时辰。算学、农桑百工、政法我都可以任教,至于礼仪、历史、书法三课,我想委托给杨太尉。”
杨彪连忙称不敢,但神色上还是明显意动的。
“第二页,是我们为陛下安排的同窗。既有曹氏、夏侯氏、丁氏的孩子,也有颍川世家、兖州世家的子弟。他们将在学宫内,与陛下同吃同住,这既是陛下的机会,也是我们想要保全孩子的心意。”
这几乎是将整个曹氏集团的下一代送到皇帝身边了,这些人要是被刘协收服了,将来兖州也就坐稳了。诚意不可谓不大。
王允到这个时候才真正变了脸色。“仲华公是真心要教导陛下,不是推诿?”
阿生冷脸:“你们一来就要夺权,处处压我们一头,这怎么可能呢?我自会拿官府的文书掰碎了讲给陛下听,使他明道理,通政史。凡是我给陛下授课,就在高台正堂之上,世人都可旁听,便知道我有没有藏私了。”
“陛下。”她缓和了一下语气,注视刘协,“古者二十加冠,王侯应该更早。十七、或者十八,就该大婚亲政,算起来也不过七、八年的时间。您若是虚心向学,就请称我一句‘曹师’,也好安兖州官员的心啊。”
曹家要将小皇帝的思想牢牢地握在手心里,这可比董卓、郭汜等人高明多了。不过话说回来,董卓也没有一个学富五车的妹妹可以给皇帝做老师啊。
保皇党们意识到了对手的用心,但想反驳又站不住道理,文官纷纷陷入了沉默。而只有皇帝的表舅董承大喊:“陛下三思,学宫中尽是曹营子弟,必有重兵把守。陛下入学宫就像脱掉了铠甲,一旦他们起了歹意,我们连像逃离长安一样逃脱都不可得了。”
曹洪等人直接上去架住董承。
董承奋力挣扎。“陛下的权柄在于号令诸侯,读书是普通人该做的事情,陛下该做的是分封群臣制衡曹操!陛下三思啊陛下。”
董承是个粗人,但有些话还真说到点子上了。阿生微微眯起眼,但依旧微笑着注视刘协。
小男孩因为担惊受怕,长得比同龄人还要瘦小,让她想起先天不良的曹铄。刘协站起来,在华服的磕磕绊绊下跑到她跟前,冕旒呼啦啦乱晃。他抓住阿生的衣袖,仰头的姿势和普通的孩子一般无二。
“我想跟曹子学书。我……我……”不想再过这种日子了。
他突然跪下来行了个大礼。“曹子请受学生一拜。”再抬头的时候眼眶已经红了。
阿生突然觉得,命运对这个孩子太过苛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