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融融的午后,许久不曾开门的曹府再次热闹起来。门口台阶上的枯枝落叶被穿短褐的老仆清扫,水榭的桐木地板被小婢女擦拭。从厨房到茶室,训练有素的下人们端着杯盏托盘往来不绝。
他们看上去与从集市上买来的仆役没有什么不同,但能在曹生身边工作的,有一半都是谍部编制下的人员:或者是伤病退伍的老人,或者是做伪装训练的学生。比如那个在刘备路过身边时露出不屑神色的小姑娘,回头就该被教官扣分了。
洛迟总觉得阿生委屈,好不容易将身边服侍的人调教顺手了,就得送走去别处,或者是某世族的内宅,或者是冀州的商铺,或者是南方十万大山里的妇医堂。来来往往好几代了,留下的贴心人一个巴掌的数都没到。
但阿生自己却不以为然:“他们忠心、我安全,就可以了。何必过得太精致呢?”
“主人幼时非细麻不穿,非细麦不食。”洛迟闷闷不乐地替她脱下发白的旧衣,换上一件崭新的云中白鹤暗纹锦袍,又用手持香炉来来回回熏,“如今拼了几十年,家业增加了百倍不止,却过得还不如牙牙学语的时候。这可真是……是……是我们这个人间委屈了神仙娃。”
阿生被她逗乐了:“你都快是祖母辈的人了,怎么还说小气话?”
洛迟抬眼,手上系腰带的动作不停:“我即便是到了太祖母的岁数,在二郎面前也是无话不说。”
更衣到这里就结束了,该去见客了。
整理一新的临水茶室里,曹铄正和刘备友好交流。刘备是当过地方官的,从县尉、县令,一直往上爬到大郡太守。这在还没有完成学业的曹铄看来,就是了不起的成功人士了。且他早就听二叔说了,他将来也是要下到地方上做基层工作的,因此曹铄对于刘备的早年经历格外感兴趣。
曹二公子愿意听,刘备就乐意讲。
“县中人祸无非有二:刁民与劣绅。刁民易管,重兵压境、杀鸡儆猴而已。然劣绅难服,稍有不慎就牵连广泛。备当初在安喜县尉任上,就是得罪了当地豪强才丢官。”
曹铄朝前倾身:“那就拿他们没办法了吗?以我父亲的威望他们也不驯服吗?”
“二公子虽然出身优渥,但到了县中,也要向名门世家借力才好打击豪强。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世间的事大多是这样的,即便是令尊,内有曹、夏侯、丁三家宗族,外有荀、杨、陈、卫外援,哪里是单打独斗呢?”刘备说。
曹铄有些失落地低下头:“玄德公所说的话,也太现实了吧。”
刘备正色:“我恭维公子,与您没有好处呀。”
于是两人相视笑起来。
阿生就是在氛围正好的时候进来的,午后的微风带进艾草和菖蒲的香气,连斜斜照入室内的阳光都有一种慵懒的静谧。“玄德公拨冗前来,让我这小室蓬荜生辉了。”她开场就说。
刘备连称不敢。
双方寒暄两句,就分主客落座。曹铄乖乖地把坐垫搬阿生侧后方,闭嘴听大人说话。
“年后南方的五弟送了一盒子奇楠,还没有拆封,此香难得,独赏未免可惜。”伴随着她的话音,婢女们替她搬上几案、香炉、碳灰、灰压、银片……一眨眼,全套的品香工具就齐全了,最后是洛迟送上来一个一尺见方的木雕盒。阿生动作如行云流水,烧炭、埋炭、压灰、切取香料,不到十五分钟,一股奇特的甜香就在室内弥漫开来,甜中带有丝丝入骨的凉意,在这个初夏的午后都让人仿佛看见了漫天冰雪。
“是沉香中的极品了。”刘备感叹,“只有从前在先帝宫中所闻到的能与之相提并论。”
说得好像你跟先帝很熟似的。
阿生笑了笑:“从前进献给先帝的多是绿棋,如今这块是糖结。糖结本不如绿棋珍贵,但万中挑一,历经沉淀,达到这般品质,当得起一句奇香,竟是比绿棋还要罕见一些了。”
刘备一时捉摸不透她是话里有话,还是单纯只是说香料,不由暗暗攥起了拳头。下一个瞬间,他又将手松开,改为取了茶碗,将里面的剩茶一饮而尽。
对面的女子仿佛没看见刘备的紧张,又切了几颗香料,分作四炉,交由婢女传递。
品香到了这个层次,同一品种不同原料的味道也大为不同。金丝结、莺歌绿、兰花棋,香味层层浸染,盘窗不绝。
阿生闭眼,吸气,慢慢品尝在鼻腔里翻滚的味道,然后慢慢吐出来。他们就这样静坐了大约十分钟,而奇楠的香气依旧浓郁,丝毫没有变淡的趋势。
阿生命人开窗通风。“香虽好,但与我们只是陶冶性情,偶尔忙里偷闲尝个鲜罢了。平日里还是公事要紧。”
刘备睁开精光闪闪的双眼,正头戏来了。他躬身拜了拜:“此前仲华公闭门不出,曹公担忧颍川无人理事,才命我驻扎在此。如今公既已出关,备自请南下,与曹公分忧。”
阿生抬手做了个虚扶的动作,然后用略带歉意的声音说道:“从前我说过,帮玄德公与阿兄冰释前嫌,也许诺了一郡之地。这后者我是做到了,前者却是我没有做到的。”
“不敢不敢,我刘备与您没有旧交,只是在先帝的宴席上有一面之缘,就得到您这般相助,已经很知足了。”
他都这样提醒了,阿生也懒得兜圈子:“说到宴席,那时遇到刺客,多亏张将军搭救。救命之恩,怎么报答都不为过的。我知道玄德公是汉室宗亲,讨伐袁术为先帝报仇的心比谁都要强烈,我有意成全您对汉室的忠心,但我如今的地位,实在是不方便更改阿兄的任命,这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