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我觉得阿蒙肖我,一看就是父母双亡的可怜人。”
阿生将见底的汤碗放下,神色郑重:“阿亮,我无意打击你,但吕蒙的母亲尚在人世。”
“诶?”
阿生点头:“尚在人世。”
“这不应该啊。我观他面相,两边额角无光……所谓日月角黑白,父母幼别离……”
阿生用食指抵住少年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学了点似是而非的假学问就到处卖弄,跟你说了,八字、星象、面相,甚至是卜算,都只是辅助手段。识人识人,听其言观其行,旁的都是虚的。把信任压在面相上?我都没有这样的胆子……”
“曹子我错了。”诸葛亮飞速认错,双手抓住阿生的衣袖,“但我是真觉得阿蒙好。阿蒙与我不同,他出身寒微,目不识丁,空有韧劲和正直却无人欣赏,世道本不该是这样的。我欣赏他,想给他进身之阶,以证明不是只有氏族子弟才能够到青云梯。”
诸葛亮难得诚恳的发言让阿生沉默了,她摸摸少年的头:“你想过没有,会有人说,你托大,自己尚且立足未稳,就拿师长作为恩惠随意与人。”
狂拽酷炫自信小天才一秒上线:“是我做的攻城弩不够大吗,是我辩哭的士子太少了吗,还是我测算星象出错了?谁给他们的勇气说我立足不稳的?我觉得我在曹子这里已经稳到九泉底下去了。
“再说吕蒙,什么叫随便与人?我哪有随便,我可是千挑万选才挑中的他!”
千挑万选挑中了一个小文盲吗?阿生好不容易才将这句话咽回肚子里。她是个成熟的大人了,不能跟着幼稚青少年的抬杠。
不过话说回来,除了迷之坚持的诸葛亮,谁也没有想到她真会找个文盲当弟子。就连吕蒙自己都是一脸被纯金大馅饼砸到的表情。
同样是在一间明亮的客厅里,光滑上漆的木地板,层层卷起的竹帘让进来金色的阳光。天热了,风一吹都是夏天的味道。
阿生坐在上首,敲敲几案,面带困惑地问道:“你母亲明明很支持,为什么你不愿意跟从我学习呢?”
少年吕蒙不肯坐,直愣愣地站在客厅中央,无处安放的手脚都与这间雅致的屋子格格不入。面对上位者的目光,他支支吾吾开不了口。
“我……我……”
阿生偏了偏脑袋:“难道是淮南的民风鄙薄女子的学问吗?”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男女之别。“淮南”的太守孙策差点从座席上摔下来。“没有的事!”孙策忙不迭地喊道,“我嫡系部队出来的小孩,谁敢看不起二叔?且先帝陛下都称一句曹子,他们难道还比先帝更尊贵吗?”
一同着急到坐不住的还有诸葛亮,拼命从阿生身后给吕蒙使眼色。
吕蒙涨红了脸,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终于道出了真相:“我……我家贫,付不起曹子的束脩……”
众人:……你的重点不太对吧!
然而吕蒙毫无察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逻辑中:“我今年十五岁了,有手有脚,该奉养母亲了,哪里能让她老人家夜以继日地织布刺绣来供养我读书呢?”说完,他就垂下头去。
阿生诧异地看了一眼这个早熟的孩子,深切感受到自己就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万恶的统治阶级家的小公举:“我富有四海,为什么要收你的束脩?”
诸葛亮已经从吕蒙的惊人之语回过神来,张口准备嘲笑,就听见曹子说:“阿亮除了最初的礼节,吃我的,穿我的,跟我一起四处借住在亲戚朋友家。每当有完成大作业,还要我付他薪酬。”
诸葛亮:“曹子,我不要面子的啊?”
“事实如此。”
诸葛亮一下变成了被霜打过的小白菜,不甘地用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嘀咕:“那也稍微修饰一下吧……好歹我是大师兄……我还跟曹子一起煮过盐……可辛苦了……”
这边的这个沉迷碎碎念不可自拔,那头的吕蒙还没接受“免费入学加奖学金”的黄金大馅饼,犹自挣扎道:“曹子富有四海,看上了我什么呢?我从来没读过书,只怕不是这块料。我可能更适合参军入伍,凭勇力养活家人。”
阿生渐渐收敛了笑容,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面前这个顽固的少年。记忆中模糊的“吕蒙”两个字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鲜活的人:自尊、坚韧、不容易说服。
吕蒙还在绞尽脑汁地描述他的理想,也许用上了他最好的文采:“我出身不好,天生适合吃粗人饭,就像虎豹,插上漂亮的羽毛也不能变成唱歌好听的凤凰啊。”
“你错了。”阿生突然打断他,面色是自养伤以来罕见的冷酷,“出身不好怎么会是虎豹呢?用那些军汉的说法,出身不好就是虫豸,本该租田劳作一辈子,直到被榨干最后一滴血汗,腐烂在泥土里,连个姓氏都不会被人提及。”
吕蒙先是捏紧了拳头,听着听着就被她的描述从头冻到脚,牙齿都抖得咯咯作响。
阿生站起来,青衣曳地,如玉挺拔。“人天性无贵贱,后天锻炼体魄,就能成虎豹;后天锻炼才智,就能成凤鸟。我看你不甘心当虫豸的样子,以为你至少是知道这个道理的,不想却是我高看你了。”她微微抬起下巴,说出来的话掷地有声,“未战而先言天赋之人,我的堂屋还没有到求你进来的地步!”
“咚。”少年跪在当场,额头全是冷汗。
“愿从曹子学。”他说。
这就是诸葛亮的大龄师弟,曹生的第二个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