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子弹被取了出来。
最后一颗子弹在更深,也是更危险的地方,手术刀刚刚划开了更深出的肉。
“唔——————”
木制的束口器被咬碎了。
军人发出了难以忍受的惨烈痛号,“啊啊啊——”
段青恩换了工具,眼没有从伤口处挪开一点半点,口罩下的嘴张开问话,冷静的用说话方式来转移军人的注意力,“你多大了?”
“四十……四十不到。”
军人咬着牙,即使被疼痛席卷了全身,也还是回答了医生。
“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军人:“没。”
他艰难的吐出一个个字,“我爹娘……被流弹打死的,我媳妇,怀着孕,被鬼子看上了,被他们逼……呃——”
军人痛的眼睛血红,身子猛地弹了一下,又因为四肢被束缚着,动弹不得,他大口大口喘着气,“被逼的跳河了。”
他湿透的头发每一丝都好像沾染了汗水,随着呼吸,一下一下的颤动着,“我那时候还是个普通农民,进城……唔……买了一床棉被,回来的时候,全家人就都没了。”
段青恩看到了子弹,他夹住了它,小心,又缓慢的避开了周围危险区,一点点的往上提。
即使是在做着这样危险的事,他也还是能分出一点心神来,对着吴团长说:“你全家只剩下你一个人,你要是死了,谁来给他们报仇。”
“是啊,就剩下,我一个了。”
军人眼神有些涣散,感受着生命在自己身上一点点抽离,却坚强的不肯离开。
“我不能、走,我要杀鬼子,把他们……啊!!把他们赶出华国。”
“我媳妇,我爹娘,他们都在……等我,等我给他们报仇……我要活着,呃——”
——叮。
染上一层鲜血的子弹被放在了托盘里,与之前先出来的那颗子弹碰了个面。
段青恩开始快速的缝合伤口,止血,一切都是快而又静默的。
军人却觉得他撑不下去了。
他的头无力的往下,眼睛望着明亮的灯光,突然觉得很困,很想睡觉。
有多久没有好好地睡上一觉了?
无休无止的战斗,鲜血,牺牲。
他脸上的不再有痛楚,而是渐渐迷茫下来,又带着一丝的安宁。
“吴团长!!”
年轻的医护兵发现了他不对劲的情况,在战场上见过不少死人的他清楚知道,这是濒死状态。
他下意识的叫了一声后,就求助于自己最崇拜的先生。
“院长,吴团长他……”
段青恩没有抬眼,只是问了一句:“你们来的路上,有遇到什么意外吗?”
原本意识已经慢慢模糊的军人突然一个机灵,睁大了眼。
“医护兵抬着我要上车。”
“我们被,袭击了……”
他艰难的一字一句的说着,眼中有着茫然,也有痛楚,最后,他闭上了眼。
“有个医护兵为了救我,被炸死了。”
床边站着的医护兵懵了,“没有啊,这一路上很顺利……”
他突然不说了。
医护兵低下了头,看向自己的手,那只手正在穿过军人的头。
记忆回来的也不算太慢。
严格来说,其实不能说是单单为了救吴团长,是为了救所有的伤者。
他们在前线打仗,出血出汗,受了伤,正是最虚弱的时候。
他们为了国家而战,他作为医护兵,则是为了他们而战。
并不是自我牺牲什么的,只是人的本能。
本能的想要守护这些为了国家而战的军人。
也本能的,想要做些什么。
手术床上的军人眼中重新亮起了光彩。
他不能死。
如果他死了,那个医护兵的牺牲就白费了。
他要活下来,然后重新回到战场上,继续保卫着他们的国家。
“他已经稳定下来了,如果不出意外,命肯定是保住了。”
从手术室出来,段青恩换下了身上的手术服,在手术室旁边的左侧小门找到了抱膝坐在台阶上的医护兵。
年轻人原本怔怔的脸上因为他这句话露出了惊喜来,“您看得到我吗?”
“是啊,看的到。”
段青恩坐在了医护兵旁边,顺着他刚才的视线,看向了外面的潞城。
“我还以为、不是,我是说……”
原本沉浸在茫然与失落情绪中的医护兵肉眼可见的精神了起来,他双眼亮晶晶的,望着段青恩的视线里满是崇拜。
“院长,我、我一直想对您说,您是个厉害又伟大的人,我做梦都想成为您这样的人!!”
他说的磕磕绊绊,就这样,还是因为死亡带来的刺激才有胆子说出口。
如果他还活着的话,这些话就是有人借了他十八个胆子,恐怕他都不敢对着段青恩说出来。
段青恩看着他年轻的脸。
他有多少岁呢?
二十一?二十?或者更小?
医护兵还在结结巴巴的说着,“我有一次做梦还梦到您了,您真的很了不起,如果我有您一半,不,十分之一的厉害就好了。”
段青恩隔空,摸了摸他的头,像是对待一个小孩子那样。
“你已经是个了不起的人了。”
医护兵被这句话刺激的脸上神情更加激动了,他简直难以相信自己最崇拜的人对他说了这句话。
段青恩:“去轮回吧,我看过了,你能轮回到一百年后的华国,那是个很好的时代。”
“一、一百年后吗?”
显然,一百年对于年轻的医护兵来说有点太遥远了,但他在震惊过后,很快陷入到了兴奋中,“您的意思是说,一百年后,我们华国还在吗?”
他简直快乐的不像是一个刚刚死了的人,完全称得上是手舞足蹈的站了起来,“我们国家赢了吗?我们活下来了吗?”
“是啊,我们会赢得。”
也许是因为段青恩能够看到自己,也许是因为他一向都崇拜着这个人,也许是他潜意识深处觉得他所崇拜的人是无所不能的,医护兵十分轻松地相信了段青恩的话。
他带着亮亮的眼睛,好奇又充满希望的看着自己所崇敬的人,“先生,一百年后的华国是什么样子的?”
段青恩回答了。
“一百年后,华国人大部分都能吃饱穿暖,国家会照顾那些没有办法自己生活的人,没有父母的孩子会被送到孤儿院,他们能够被国家养到十八岁,即使是孤儿也可以上学,孩子们可以免费进入学校,如果家庭贫困,还可以申请国家给的补助,像你这么大的孩子,在一百年后的华国,应该是正在上大学。”
现在是有大学生的,但这个名头对于医护兵来说太遥远又太让人佩服了,听到自己会成为大学生,他惊喜又无措,“我、我不配,我会的东西太少了,那可是大学啊。”
“没关系,在你上大学之前,你还会上小学,中学,高中,老师会教你的。”
医护兵一想到自己以后可以上大学,脸上的笑就怎么也止不住,他摸了摸自己的头,问:“一百年后的华国,是不是不打仗了?”
“不打了。”
段青恩给了肯定的答案:“一百年后的华国,大家都很向往参军,每个人都可以自由自在的走在街上,漂亮的女人也不用担心会被人掳走,到了晚上,他们还会点起灯,明亮的好像白日一样,现在我们救不了的疾病,一百年后大多都克服的差不多了,大家会交叫做医保的东西,等到生了病,国家会帮忙付大部分费用。”
“每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都会被注射疫苗,只要打了疫苗的孩子,之后就不用再担心患那种病,比如麻疹疫苗,打下去,以后就不会再得麻疹。”
“这么好吗?!”
医护兵连忙问:“肺结核呢?肺结核也可以治好吗?”
他的父亲就是肺结核去世的。
“有抗结核药。”
对这个刚刚死去的年轻人,段青恩十分有耐心。
医护兵听到了,傻笑两声,“先生,我现在觉得我不是死掉,我是像是那些洋鬼子说的那样,是去天堂了。”
“不打仗,每个人都能够吃饱饭。”
他重复着,一双眼中满是向往,还有点不敢相信:“一百年后,我们华国居然变得这么好了吗?”
段青恩望着这个傻笑的孩子,“它会变得那样好,是因为一百年前的现在,你们付出了努力。”
“太好了。”
医护兵笑的开心极了,一边笑,一边哭,“能够让它变的那样好,真是太好了。”
“先生,我父亲也可以去那里吗?这样他要是得了肺结核,就不用担心治不好了。”
段青恩摇了摇头:“我没有见过你的父亲,看不到他的未来,但我想,他应该也会去的吧。”
“先生您可以看到人的未来吗?那我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我是说,在我去了一百年后的华国的未来。”
段青恩望着他的眼,直直的,仿佛穿越了一百年。
“你很活泼,很受欢迎,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正在吃面包,周围有很多和你一样大的孩子,你站了起来,好像在和那些孩子讨论什么。”
医护兵更加高兴了。
他长这么大,还没吃过面包呢,那是只有洋人才能吃得起的东西。
死亡并没有带给他痛苦,而是让他充满了希望与欢欣。
“那我要怎么轮回,先生,我轮回之后,您还会记得我吗?”
他有点羞涩,也有点渴望的望向段青恩:“您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我想要让您记住我。”
“当然可以,你叫什么名字?”
医护兵开心的笑了,“我叫宋记恩。”
段青恩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我叫段青恩,我们的名字还是挺像的。”
年轻的小伙子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本来不叫这个名字,是小时候,我爹和我快被坑杀的时候被救了,爹就给我改名叫宋记恩了,意思是说让我记住恩情。”
“很好的名字,你也做到了。”
医护兵看着慢慢站起来的段青恩,意识到他要送自己走了。
他问出了身为宋记恩,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问题:“先生,您为什么可以看到我?”
段青恩伸出手,牵住了他往前走,一条之前从没有出现的小路露在了两人面前。
他们踏上了这条小路,周围有着无数的鲜花,娇艳欲滴,生机勃勃。
“因为这个时代有太多的不该迷途的灵体了。”
无数的鲜花中,医护兵看见了一个大大的光圈,段青恩带着他走到了光圈面前。
“已经已经付出了所有努力,他们该得到一个好结局,该知道自己的努力换来了什么,该去往他们曾经渴望又触不可及的未来,我的存在就是为了医治他们,让他们没有遗憾的离开。”
“进去吧。”
那个还穿着白大褂,有着一张俊俏外貌的医生面对着他,露出了一抹笑。
“你们值得。”
医护兵感激的看了他一眼,怀揣着希望,慢慢踏进了光圈。
段青恩站在那,看着光圈慢慢变成了一扇门,门缓缓打开,让医护兵得以走进去。
他所付出的,所努力的,用那些汗水与血水,痛苦与牺牲换来的未来世界。
——终究还是为他打开了一扇门,接纳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九千!!!
啊,写的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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