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八人临行前跪地磕头,承诺一定不辱使命,叫彭文昌这心里熨帖的,疼痛都减轻了。
说起来,彭文昌对手底下的人倒是不薄。连这种慢了就会死的逃命时刻,他也不曾忘了带上他们,让他们躲过一劫,没在十坊里平白被烧死。光是这一点,这些跟在他身边的人就感念不尽了。
此时,李照示意关爷等着,话音刚落,就见那隐隐日出的东边过来了几个人。
“他们带了粮食。”她指了指那些人,扭头对关爷说道:“来的人是彭文昌,该怎么对他,我想你们比我有数。”
说完,李照又摸了一个小药瓶出来,放在关爷的手心里,补充道:“这东西是能控制他的好东西,省着点用,里面只剩十来颗了。”
药是她从秦艽手里讨来的,虽然不是什么不解之毒,但却是那种断断续续,能把人疼死的刁钻毒草研磨炼制而成。这东西最初从秦艽那里要过来时,他还叮嘱了几句,说不能把这毒当做保命的手段,因为这毒引发的疼也就是疼一疼罢了,到不了穿肠烂肚的地步,是辛夷练手时做出来的。
当然,这一点也妨碍李照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用来恐吓别人。
关爷连声道谢,其后挺着背单膝跪下,一脸严肃地拱手向李照行礼道:“姑娘仁义之心叫关某佩服,关某若此番真能成功抵达同昌,愿为姑娘做牛做马,以偿还恩情!”
他一跪,周围的人也都跟着跪了下去。
“我要你们做牛做马有什么用?我只是希望你们到了同昌之后,能捱得住,为同昌做出一些贡献,为将来把这群英吉利亚人赶出去奠定扎实的基础。”李照抬手将耳鬓的碎发拨了拨。
她偏头去看越走越近的彭文昌,目光却是越过了彭文昌,看向彭文昌身后的空处。短暂的失神之后,她轻声继续道:“祐川城里并不是所有人都逃出来了,有很多百姓死在了大火中,这些人因我而死……”
地上的关爷略显急躁地抬头,想要宽慰李照几句,紧接着听到李照说道:“他们死了,是我能力不够,也是我思虑不周,但我希望你们能活着走到同昌。如此,便不算我这一次真正做错了事情。关爷,我要的不是你做牛做马,我要的你完完整整地,将他们、将你自己,带回同昌。”
后面抬着彭文昌气喘吁吁地赶路的喽啰这刚走到,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邋遢得难以分辨出是女人的女人已经坐在驴车之上,扬长而去了。
“诶我说,你他娘的别走啊!”右边那小子指着远去的李照大声喊道:“你先把解药给我们老大!喂!”
关爷木着脸挡在他身前,扬了扬手里的瓷瓶,说:“解药在我这儿,想要解药,就给我老老实实跟着。”
彭文昌阴翳地看了一眼面前这个高大的男人,如喉头卡了痰一般,尖利地说道:“粮食在这儿,解药给我,我把粮食给你们。”
他是想要离开的。
但奈何李照已经吩咐过了,绝不能轻易放彭文昌离开,否则他要是带人反扑,这粮食不仅得被抢回去,人也得损失大半。
所以关爷只是波澜不惊地扫了彭文昌一眼,开口道:“解药只能压制你体内的毒一时半会儿,你要想活命,就乖乖地跟着扛粮食赶路。”
要去哪儿,关爷不说,其他人也不说。
没办法,彭文昌只能认命地跟着这一群一看就活不过几日的大部队继续赶路。这一路上,他是半点儿坏心都不敢使,一疼就催着关爷给药,姿态摆得极低。
这厢关爷领队赶路,那厢李照已经赶着驴车,带着铃铛和涣生走出了十几里远。黑乎乎的丹顶鹤扑腾着翅膀跟在后头,日头一高,它这没了羽毛的身子就更可怖了,铃铛连瞟都不敢瞟一眼。
驴车虽然比不上马车,但耐力却是略胜一筹,也不用不吃什么金贵的草料,一路上半点都没有歇过。
涣生躺在平板车上,时醒时昏,不光是脸色越来越难看,气息也是越来越微弱了。
“姐姐,这药……这药不顶用……”铃铛一手攥着药瓶,一手抚在涣生的额头上。虽然她强忍着不落泪,但颤抖的声线已经表露了她此刻的慌张。
“那是吊他命的药,虽然没对症,但总归是有比没有好,六个时辰喂一次,起码要撑到武川。”李照身上的伤也不轻,但她身体素质因为义体,已经远远地超过了普通人,所以这长时间的驾车之后,竟然是半点疲累都没有。
铃铛嗯了一声,掰着手指头数时间,不敢怠慢。
“谢谢……”涣生忽然间清醒了,艰难地侧着头去看李照,启唇几不可闻地吐了两个字出来。
李照头也没回。
她耳聪目明,能听到涣生这蚊子叫一样的说话声,也能听到铃铛紧咬牙关之后,不小心溢出口的点点啜泣。
“用不着谢我,本来我没打算救你们,是你们自己有价值,值得我带你们出来。”李照一鞭子打在驴子的屁股上,接着说道:“也不要觉得我牺牲了什么,换你们出来,大概是我陇右道之行最值得的一次。”
她可不是英吉利亚人,有了图纸有了零件之后,还要一遍一遍的找人去尝试。
想到这儿,李照调出了操作面板。
收件箱里躺着的那些由九十四寄给她的书籍里,有不少都是设备图纸。这些东西能直接将李照的势力拉平到英吉利亚人的水准,前提是她能找到量产的方法。
而且她并没有什么时间去试错。
不过,有时候人的运气就是这么的离谱。监作坊里的这些人就像是老天怜惜她一般,眼巴巴地送到了她面前,与九十四送来的书几乎是前后脚。
有了这些,李照对于端朝的未来充满了信心。
涣生阖上眼眸,长出一口气,说:“刚才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说话很缓慢,很轻,好像下一秒就会昏睡过去一样。
“我梦到我回到了祐川,梦到了我爹和我娘……梦到了我弟弟……”
“梦里我重历了这一切,可最终我却没有等到你。”
“到天亮时,我死在了沟渠里,尸体上有老鼠和臭虫爬过去,但没有人来给我收尸,因为能给我收尸的人,躺在了我的身边。”
铃铛听得一愣一愣的,微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随后,涣生就像是突然回光返照一般,声音大了一些,说:“但我现在梦醒了,我没死,我也必然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