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味人生(29)
夏文心第一次发现,在乡下的日子也能过的这么别致。
这边的屋子大,却极暖和。窗户上没有玻璃,可通明的塑料布订在窗户上,透亮又保暖。屋里放着圆木色的家具,方桌小几圈椅。甚至放了几个看起来特别粗糙的架子。但这粗糙的架子若是有了些造型,就又不一样了,明显雅了起来。这些架子上摆着粗陶的碗盆碟,里面种着蒜苗豆苗甚至是小葱,绿油油的瞧着鲜亮。墙还是土墙,但泥坯子抹过的墙面很干净,并不掉灰。相反,用枯枝和芦苇订在墙上做的造型,就跟一副画似得,顿时叫整个屋子都生色了。一边窗户下是炕,炕上铺着毡席,被子叠好放在炕头的箱子上,这是暖和到白天在屋里并不用盖被子。
自家妈坐在炕上,手里拿着花布尺头,像是在做小孩穿的衣服鞋袜。自家爸在另一边的窗户下,那边又支着一个大案,案上摆着个沙盘,想来是在那边练字呢。边上的火坑上吊着水壶,里面咕嘟嘟的冒着热气。进来的时候,自家爸正房洋瓷杯子,杯子的盖子还没盖,蒸腾的茶香扑鼻而来,混着一股子说不上是松柏还是别的的香味,叫人一瞬间就觉得神清气宁的。
那个喊着自己‘大姑’的侄女,高高的个子,圆润白嫩的脸庞。身上穿着一件大红的掐腰小袄,下面是一条黑裤子。腰上绑着围裙,袖子挽着一些,露出白莹莹丰腴的手腕。此时一手端着一个碟子就进来了,“大姑,炕上坐。”
碟子里一碟枣糕,一碟发糕,“先垫点,马上饭就得了。”
这孩子的长相有四五分像文荟,应该也有两三分像自己,叫人瞧着就可亲的很。那么一瞬,她还真就觉得这就是娘家,她只是跟以往一样回来了而已。
林大牛端了热水拿了帕子,林雨桐就出去了,把空间留给他们。
四爷回来的时候饭都快得了,他是去矿上找那个老赵去了。拿了两瓶酒十斤面,另外还装着金叶子,准是成的。
果然,四爷回来的时候就拿了一张公函,从冶金大学调夏九墨来煤矿。这对大学那边没差别,不管是打发去电线厂,还是去煤矿,不都是劳动改造吗?
这边要人,那边必给。
他回来必是要先去林大牛这边的,以往就是。回来之后,先站在房门口,喊一声:“爸,我回来了。”
要是太晚,林大牛睡了,他就不进去了,告知一声回来了,里面应了,他就直接关了大门回后面。可其他时候,回来必是要去见林大牛的。先在门口禀一声,然后用挂在门口的佛尘拍了身上的土,这就有个半分钟的空档。半分钟的时间,这是怕长辈有个换衣服或是啥的,不方便不是?这提前一说,长辈有个准备。他也不是干站着,用拂尘拍拍打打的,一是能缓解内外都等着的尴尬,二是整理衣冠,不能风尘仆仆的就见长辈。
如今东边住着祖父母辈的,肯定是先往这边来。
夏文心很惊讶,这乡野地方,晚辈这规矩教养却极好。这些规矩当年在老家的时候,祖父在的时候家里还有的。不说她惊讶,就是夏九墨和江映雪刚来的时候也颇为惊讶。儿子别管没记忆的时候是啥样,但有了记忆以后,那曾经教过的东西,好似一点一点在找补回来。可这俩孩子——两人晚上偷着说,该是咱家的孩子。
这边四爷撩开帘子一进去,见炕沿上坐着的女人直接站了起来,他一下子就知道这是谁了。记忆里有这个林大牛的,只夏文心而已。
他忙过去扶了人坐下,“大姑回来了?”
夏文心心里就叹气,这就是舅舅说的,有些人会说话,有些不会说话,差别就这么大。
‘大姑来了’和‘大姑回来了’,差了一个字,意思也基本一样,可这给人的感受差的可太多了。
回来了——这里便是家。
“是啊,回来了。”夏文心打量这小伙子,这便是大哥家的女婿,不是招赘的,却住在家里照顾老老小小。小伙子长的很好,体面又精神。人一出现,就叫人无法忽略。
林大牛就把热毛巾给四爷递手里,“先擦擦,暖和暖和。”
四爷先把带回来的公函递过去,“办成了,还算顺利。正月十五过后,我亲自去一趟,把手续办完。手续只要到矿上,其他的就好办了。”
这一片,不管是自己还是桐桐,或是林大牛,总还是有些人情的。
林大牛一喜,看了好几遍才递给妹妹,“瞧瞧,我说不用你跟着忧心。爸妈就在家住着,啥条件你也看了。不能跟咱们以前的日子比,但衣食无忧,总也能办到的。”
夏文心面色复杂,抬眼看四爷,带着感激,“给你添麻烦了。”
“看您说的……”林雨桐端着盘子从外面进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不应当的吗?”
盘子里几样菜呢,一样素炒的豆苗,一样蒜苗炒腊肉。一碟子香辣兔丁丁,还有一份麻辣兔架子带兔头。米饭没有,但今儿有高粱干饭。
林大牛亲自夹了兔头放到妹妹碗里,“赶紧吃,这走了一路了,也该饿了。”
嗳!夏文心保证,这是她这辈子吃的最好吃的兔头,眼泪吧嗒吧嗒的往碗里掉,混在饭里,只感觉是甜的。她的一边是父母,一边是哥哥,对面侄女。饭菜在如今,算是极其丰盛,饭桌上的礼仪,便是出身旧家庭的她,也觉得无可挑剔。这跟当年文荟带着大老粗妹夫回来不一样,也跟江华带着贫寒人家的小子回家吃饭的时候不一样。家里突然多了那么一个人,彼此其实都有些不自在的吧。别人觉得自家穷讲究,可有时候习惯的养成真不是那么容易改的。
她追来,一是想见哥哥。二就是怕父母不习惯。不是说大哥不孝顺,也不是怕孩子们嫌弃,就是说生活习惯上,很多可能都不一样。这谁都不会自在。
自家父母这几年,生活的是不好。住在那样的地方!可哪怕住在那样的地方,到了春天,父亲会折了柳枝回家插瓶。到了夏天,母亲总能把路边没人要的野花插在破瓶里,给屋里添上一丝颜色。秋天,他们会携手去捡一些落叶回来做成书签。这是他们的生活习惯。
哪怕日子苦成那般,也坚持如昔。这可能是他们最后的一丝体面。
尽管那么的不合时宜,可她依旧不想叫任何人损了它。
想过很多种可能,可再是没想到,大哥的日子如今是这样的。膝下只一女儿,可这孩子却这般有教养,结了婚,找了这么一个对象。真的,在一个小村子里,出这样的人物——罕见。
林雨桐就打岔,“大姑这回回来能多住几天不?在家养养,也陪我爸说说话。”
“后天就得走。”只能请这几天假,“看你们都过的好,我也就放心了。”
林雨桐就看四爷,“吃了饭再杀几只兔子吧,叫大姑给带回去。给舅爷和表姑带些,给小叔带些。回头我熏两只,给老家寄过去。”
成啊!
于是,两人真就在院子里杀兔子,林雨桐单独把兔留流出来了,明早上吃兔杂面。
屋里夏文心隔着窗户往院子里看了一眼,问母亲,“做小衣服,是桐桐有了?那怎么敢叫吃兔子。”
“还没有。”江映雪将小小的鞋子放好,“迟早能有,我见这些碎布头不少,闲着也是闲着,先给做出来。家里这些小的,只桐桐……我没给做过一针一线。”
所以,想补偿到孙女的孩子身上。
江映雪抬头看自家大哥,走的时候还是少年,回来了都要做祖父的年纪了,怎能不叫人感慨。只是唯一可惜的是,大哥身边无人了。
关于林美琴,林大牛说的不多。可饶是不多,也听的人皱眉,这么一个人,配自家大哥?委屈大哥了。
“大哥,你以后……”
林大牛知道她想说什么,“到了这个年纪,盼的是有人疼。我有爸妈呢,还有四丫,以后还有孙子,我不陪着孩子们好好过日子,能瞎折腾吗?”
这家里再添任何一个人,都不能这么和乐。没谁能跟老四似得,啥也不计较,真心便是真心,一点也不掺假。
兄妹俩谈这些年各自的生活比较多,其他的再没提及。可以说夏文心在这里的两天,极其愉快。要走了,大包小包的给带着,锁子叔往县城送炭,顺道的把夏文心能送到车站。来的时候一路忐忑,进门就哭。走的时候笑容满面,四爷又交代取东西的地方,“城北的屠宰场,后门的老朱,找他就行。”
这老朱不是别人,是锁子叔新结的亲家。他人在省城上班,但一家老小却都在县城。家里的闺女不少,有个闺女正好在县城的屠宰场做会计。人家工作体面,比栓子那出傻力气的可好了太多了。唯一的不好就是长的有点丑,高额头小眼睛塌鼻梁厚嘴唇,特别老实的面相。
锁子婶之前老看不上,年前甚至都没传出话来。栓子冷不丁的把人带回来了,村里人才知道的。可一见人,大家反倒是忽略了她的长相。嘴太能说了,太会跟人打交道了。跟谁都嘻嘻哈哈的,老的少的没有她搭不上话的。
锁子叔想的周全,过来跟林大牛闲聊的时候就说了,“咱家栓子那笨样儿,在单位上也就那样了。人家瞧上他实诚,咱家这实诚孩子也确实需要个能拿事和出来交际的人。”
反正回来了一次,跟林雨桐认识了。后来知道家里有老人养病,还需要黄芪。人家让她爸在省城买了,叫来回过去送煤的车给带回来了。她自己还没露面,林雨桐收到东西的时候都是蒙的。
送来了,刚好得用的。咋办呢?林雨桐杀了两只兔子叫锁子叔进城的时候送去,跟他说,“许是朱鹤姐过年拜年的时候正好用上。”
屠宰场杀猪,却没兔子。她拿这个正好给领导送礼用。
俩只兔子的兔杂给了锁子叔家。
锁子叔这人老道的很,“放心,我就说是野兔。”
东西捎带了去,第二天一早朱鹤就来了,偷摸的跟林雨桐说呢,“妹子,你咋弄来的姐不管。以后有兔子你找姐淘换。咱们用肉换肉。”
想要半扇子猪肉这个不大好弄,但是肠子肚子心肝脾肺这些内脏,口条这些东西,这是能截留下来的。谁也没法量猪肚子里的肠子到底是多长,对不?
林雨桐也不问人家要这东西干啥的,肯定是兔子交际,走人脉关系的。
两人因为这个,熟悉了起来。两家一直关系好,这是彼此能深交的关系。因此,这个老朱就比较可靠了。
这两天家里人来人往的,夏文心也听了不少。四爷一说,她就应下了,还叮嘱说,“别为了我跟你姑父费心,在印刷厂干一干就习惯了,没关系。”
四爷只笑,也没言语。送到路口,看着马车远去,才跟桐桐往回走。
路上的雪还没融化,踩在脚下咯吱咯吱的响。林雨桐和四爷商量紧跟着的两件喜事。
林尚德过了十五要去省城进修,在这之前,想把大姐的婚事给办了。
如今早不兴守孝不守孝的这番说辞了,也讲究不起来了。但因为考虑到热孝,林爱勤想把婚事尽量的办的简单的点。可再简单,这不也得有陪嫁吗?家里的钱和票票当真不多了,如果不动用那金叶子和金条的话。四爷和林雨桐当然不会动用这个东西,家用也得留够。就得想想给林爱勤添置点啥东西。
啥东西也没过日子的东西实在。两人又跑了一趟县城,去了郭红英家。郭红兵一看还带着肉,顿时就不好意思,看了他媳妇一眼,“你去把床下的东西拿几包给小林。”
啥玩意?
人家拿出来,林雨桐一瞧,竟然是白坯布。
“有一些污渍。”红英嫂子就道,“库房塌了,大年三十晚上的事。没能发现,等发现了,东西都埋在下面时间不短了。雪不脏,可屋顶的瓦脏。可浆洗浆洗,自己染色之后,能穿。也不是全都污了。”
现在最难弄到的不是吃的,而是布匹。她赶紧问,“嫂子,还有多少这样的东西。”
咋了?
“我都要。”她把声音放的小小的,“矿上好些汉子娶不上媳妇,娶媳妇除了粮就是布,这可是紧俏的东西。要是能有更多的,有人愿意出大价钱。”
她敢跟此人做生意,为啥呢?因为郭红英的嫂子和母亲过的比别人都精致。这嫂子的手上甚至有戴戒指的痕迹。她不在人前戴,但背着人一定没少戴。甚至在这场运动之前,她都是个非常精致的人。如今看看人家手上的手表,说实话,都算得上是古董。肯定不是她的收入能有的东西。烟草这东西,在现在更是抢手的货。他们家有啥好似都不奇怪。
红英嫂子就笑,“妹子,要是不够,嫂子再给你拿。钱这个……”
林雨桐一把摁住对方的手,“嫂子,不是我买。我开销没那么大,我就是帮着牵线的。现在人家……有权利的赶紧就用了,啥东西也没有硬通货把稳呀。有些钱收着不能叫人知道,东西吧,你又得费力藏……”
红英嫂子就看男人,“红兵,你看这……”
郭红兵看四爷,“兄弟,我知道你路子野,你给哥哥一句准话,可别把我家老头子给连累了。”
四爷:“……”桐桐现在是啥事都干。这不勾搭着别人堕落吗?
林雨桐看他:我不勾搭,他们就不堕落吗?我的天呀,你看看郭家的东西,低调中的奢华。别的不说,就郭红兵,在供销社进进出出的,林雨桐观察了,他一年里穿了四双新皮鞋。穿旧了人家就不要了,给乡下的亲戚了。以现在这皮鞋的价位,他四双皮鞋的价钱比他的工资都高。他的钱打哪里来的?
不过是人家做生意的对象,是那种跟他们交换的起的人。
如今这乱劲,有人一腔热血跟着瞎扑腾,就像是林美琴一样。也有人跟郭家一样,人家这种扑腾,目标明确,就是为了过的舒坦,就是为了攒下私财的。瞧着吧,等运动过去了,过的最好的就是这么一拨人。啥时候都有投机者,郭家就有点这个意思了。
这样的投机者你不用,人家还照样投机,那就不如用一用。
四爷跟郭红兵两人头挨着头在一块嘀咕,不过四爷这个就高端多了,四爷叫郭红兵以关怀厂矿一线的名目跟纺织厂联系,哪个厂子敢说没有残次品。如今纺织厂那是家大业大,库房里扔的有些东西压根不在对方眼里磨。那都是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四爷有过在纺织厂呆过的经验,太知道这里面的猫腻了。
他想通过郭红兵的手清这些库存。自家留一些够用的,剩下的也能解决很多人家的一些问题。至少矿厂、农场、试验站和村里多少能得些利。
只要这些东西被郭红兵调动起来,他从中抽的可不少了。大卷是一卷,小卷也是一卷,这一百米和八十米的,也是有差别的。这账目一进一出,十成里他能倒腾出一成来。这一成自家用金子换回来存着,亲戚好友包括以后添丁进口都算上,十年八年的是够用的。
郭红兵心动了,他用卷烟厂的资源换,也能办成这件事的。
他狠狠的吸了一口烟,“能给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