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尽成云烟,他现在只想自己能够平静的活下去。
学堂内是极度安静的,除了范夫子念诵的文章之声,再有便是窗外的雨打之音。
或许,少许学子认真用刻刀在竹简、木牍上镌刻字迹也算得上是一种轻音吧。
说起字,聂嗣倒是认识竹简上镌刻的字体—小篆!
长方形,笔画横平竖直、圆劲均匀、粗细一致、圆起圆收、平衡对称、上紧下松。
以聂嗣的眼光来看,小篆更像是艺术字体。
不过,镌刻小篆的竹简和木牍,在聂嗣看来却是极其简陋的。暂且不论一卷竹简能写多少字,仅是一卷竹简的重量就让聂嗣怀念记忆中的文字载体。
摆在他矮几上的一卷竹简,上面的字迹是从前的‘自己’镌刻的,上面的文章闻所未闻。
不,用闻所未闻不对,应该是似是而非才对。
有的内容他听过,有的他没听过。
这里,并不是他记忆中的时代。
纤细的手指抚摸着烘青的竹简,指尖略过一个个精致的字体,仿佛能感受到从前的‘自己’曾经存在的痕迹。
眼眸轻轻垂了垂,溅起的雨滴落在他脸侧。
“聂伯继!”
一道声音在耳畔忽然炸响,聂嗣回过神。
只见范夫子对他怒目而视,同席们也都对他投来疑惑的目光。
在他们的印象中,聂伯继还是第一次走神。
一旁的公羊瑜无语低声道:“雨景竟如此诱人么,唤你数声也置若罔闻。”
对公羊瑜的声音,聂嗣心里暗自垂叹,他哪是在感慨雨景。
聂嗣站起身,恭敬一礼。
“夫子。”
范瓘皱眉道:“何以心乱?”
“难不成伯继也在可惜此次上巳节的事情?”他补充了一句。
在范瓘印象里面,聂嗣不是‘贪乐’的学子,除了好饮酒,治学方面是极其认真的。
聂嗣眼眸垂了垂,“非是如此。”
“何故?”范夫子追问。
“回夫子话,小子无意中见檐下有一黑蛛正在营网,故有所思,因而替之。蛛者何也?人者亦何也?”
说完,聂嗣抬起头,目光平静而又充满认真之色。
同席们闻言,有的低头沉吟,有的暗自耻笑。
范夫子捻了捻下颌白须,略有沉思。
“天生万物皆有缘法,以人见蛛,难窥也。”
难窥吗?
“小子,敢问夫子,以人见蛛可否?”聂嗣不死心的问。
范瓘抬起眼眸看了一眼聂嗣,须臾后道:“可与不可,予不知,不过予却是知道,蛛,亦有缘法也。”
有缘法么,这倒是挺能安慰人的。
“小子明白了,多谢夫子解惑。”
范瓘摇了摇头,“这次便算了,学堂之上,莫要乱心。”
在他看来,聂嗣的借口挺有意思,他暂时放过了聂嗣。
这番问题,倒也不是聂嗣心血来潮的借口。他也想看看,范瓘这个‘文化人’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答案么,索然无味。
毕竟,他的经历和刚刚的问题一样扯。
范夫子在讲述经史,聂嗣在看着竹简发愣,公羊瑜则百无聊赖的看着手中刻刀。堂内的学子们,各有各的行径。
不知何时,窗外的雨声小了,风似乎也歇了,只是雨还在断断续续的下着。
范瓘感觉这阴天对他的身体恶意实在太大,胳膊总是有些不舒服。
于是,讲了一会儿,他便停下离开,让学子们自行摸索。
“夫子慢走。”众学子起身恭送范瓘离去。
“伯继,你刚刚的问题是认真的么?”
公羊瑜停下把玩着刻刀的手,在夫子离开的第一刻询问聂嗣。
“胡说的。”
聂嗣慢条斯理的卷着一字未记的竹简。
“我觉得你问的很认真,不像是在找借口搪塞夫子。”公羊瑜注视着聂嗣的侧颜,从他的角度,能看见少年如玉的俊脸。
果然是能与新妇比美的男人。
这副面孔若是去勾栏,想必不用付钱吧。
聂嗣卷好竹简,缓缓站起身。
“上巳节不能游玩,若是这个问题能让你开心,你便猜吧。”
声音落下,聂嗣抬脚便走。
公羊瑜莞尔一笑,起身拍拍屁股伸了个拦腰。
拉开移门,聂嗣立于廊下。
风迎面扑来,吹散他还没有束起的长发,白袖飞舞,深衣鼓荡。耳边,尽是风声雨响。
书院并不大,作为一个讲学的地方,它只有几间屋子。廊下的学子们,一眼便能看见在书院矮墙之外等候的自家奴婢。
有人相约饮酒,有人独身孤行。
有人喜笑开怀,有人坐地哀嚎。
坐地哀嚎的人,哭的突如其来,哭的撕心裂肺。甚至,他哭的打断了聂嗣呼吸新鲜空气的心情。
风雨中,那人浑身湿透,只顾仰天嚎哭,不问周围同席们奇怪的目光。
大家都不太明白,这个人怎么突然哭的这么惨。
他哭的是极惨的,有同席上前劝解,却被他甩臂拒绝,他兀自哭泣,仿佛伤心到了绝望。
雨水混合着泪水,头发湿漉漉的紧贴额头,整个人狼狈至极。
到底这个人身上发生了什么,竟能让他哭成了这样?
聂嗣打量着那人,其年岁要远远超过自己,当有而立。面色发黄,蓄有青须。
此人他认识,乃是同席中读书颇为认真自律之人,其名叫贾璠。
平常之时,此人在书院中默默无名,其存在感仿佛和服侍范夫子的小童一般。
这样一个沉默之人,为何会突然崩溃?
还是说
在聂嗣乱想之时,书院外突然走进五六名灰衣青壮,他们顶着大雨,看着嚎啕大哭的贾璠,嘴中骂骂咧咧的指责什么。这些明显奴婢打扮的青壮倒是不敢在书院大肆喧哗,只是小声斥骂。
贾璠被这些人抓走了。
聂嗣目睹了全程,他耳边听得见别人的议论。
隐约间,他抓住了两个词。
‘窝囊’以及‘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