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澄江朝女人扣下了手枪的扳机。
“大波浪”的双手也瞬时一晃大巴的方向盘。
整个夜宵车激烈地摇摆、打转,就像惊风骇浪之中的小船。那颗澄江发射的子弹没有给那个女人开成窟窿,早不知道飘哪里去了。
这辆棒球球速的巴士已经没有了司机。
澄江翻滚在狂乱旋转的巴士里,晕眩、呕吐、精神无法集中,身不由己。他想,这大概就是出入怒海之间的经验,身为一个幻海小市民,他只远远眺望过海岸,可从来没有去过真正的大海,现在,终于轮到自己受一样的罪了。
而那个女人却在这怒海般的状况出入自由。她的身影自如,和这巴士癫狂的摇摆韵律和谐一致,她的人已经离开了方向盘,挥开长腿,一脚接一脚往澄江的身体上暴踢,踹掉澄江的手枪,踢碎澄江的关节,踩烂澄江的手掌。
——千乘万骑,搜山检海。感知猎物,屠杀猎物。她是“猎人”,这是调查员里最纯粹最原始的暴力职业。
现在,澄江终于理解为什么这个女人能觉察到自己的缚灵,为什么能在这辆死亡巴士里从容地殴打自己!自己的黑猫对她只是普通不过的兽魂;对别人而言的死亡巴士,是她始终听话的骑乘。
而他只是一个“商人”,调查员里一个靠头脑和话术安身立命的职业,在正面的肉搏里怎么能对抗这个至少a+级的猎人调查员!
唯一的希望,只能寄托在自己积攒的a级收容物身上。现在这局面,通过各路门道交易来的永远未知的神秘商品,才是一个“商人”翻盘的本钱。
“喀嚓”一声。澄江的身体又响起一根骨头断裂的声音,随即像死鱼一般平躺。“大波浪”的膝盖顶在澄江的后背,死死压住他的反弹。
那辆死亡巴士神奇地没有倾覆,或者滚到海里,而是在打了不知多少圈后,安静稳当地停在了跨海大桥的中央,死一般沉寂下来。
“你的生命力很强嘛,像一只蟑螂。一般人这时候已经被我打死。”这个时候,她的声音里反而燃起了某种热情。
现在澄江还有一只手掌可用,鲜血流淌,但机能完好,埋在西装的内侧口袋,那里不只一枚铅笔,还有一样东西。
“你要拿我怎么样?”澄江发出虚弱至极的声音。
女人道,
“你听说过一个泰西的神话吗?神给了他的孩子两个选择:过一种幸福却平静的人生,或者走上凶险但奇妙的历程。现在,你也要从这两个选择里挑一个。”
澄江的手摸上内侧口袋的那样东西,忽然停住了。
他听过这个故事。那是很小的时候,他妈妈给自己讲过的故事。很久之前,在他妈妈横死的时候,他已经做出了选择——他会一直把这条调查员的道路走到底。
那个女人的建议,完全不予考虑。
“我喘过气了。我们的战斗还没完。”澄江道。
澄江埋在西装内侧口袋的那只手,已经用自己的鲜血浸透了紧握的那个东西——仿佛他全部的魂魄、剩下的所有生命能量都在流向那件东西——然后他的手掌旋转那件东西,就像旋转钥匙去打开一扇本来并不存在的门。
——那是一枚祖传的青铜古钱,这枚古钱可以被一只手掌完全握住。钱的上半部分和唐国的普通古钱区别不大,外圆内方;但钱的下半部分却伸展出来,犹如一口长方体的钥匙。此钱名曰,“天宝金匮”。
“门已经启动,即便你现在杀了我也无济于事。即便去那里,我也要带走一个组织的审判官。”
澄江的声音忽然疲弱之感尽去,反而给那个女人一种回光返照的感觉。
有东西从澄江的身子下面漫出来!是一团像活物那样蠕动的浓重黑影,像涌泉那样迅速地扩大。
澄江艰难地侧过自己脸,凝视压制着自己的那个女人。
女人的脸庞流露出忧虑、伤痛,甚至有一点自责。
那蠕动的黑暗已经扩大到完全笼罩两个人的范围。有无数奇怪的眼球在黑暗之中睁开,就像孔雀开屏那样,也像澄江那样凝视着那个女人;还有什么东西的低语从隧道般的黑暗深处回响上来,呼唤着他们。
被那无数的眼球凝视,女人仿佛瞬时电击一般,一下僵直!她怒喝一声,勉力挣动两根还能动的手指,也从她的上衣的口袋里夹出一样东西。
澄江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睁圆了:女人的手上,也有一枚和自己的“天宝金匮”一模一样的钥匙状古钱!
这绝不可能!
整个世界只有两枚“天宝金匮”,全部落到了他们这个“商人”传承的家族之手。这个女人怎么可能有这枚钱!
啊!
澄江忽然头痛欲裂。是呀,他的母亲是有两枚“天宝金匮”,一枚给了自己,那,还有一枚给了谁?!
自己是失去了什么重要的记忆,以至于到了现在才回想起来。澄江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一开始见到这个女人,自己会有一种莫名的亲切之感。离开人世的妈妈,并不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
“你是?”他用剩下不多的力气问。
“傻瓜!没有走到这一步的必要,让我把门关上!”她道。
那蠕动的黑暗已经扩散满整个巴士,车厢这个六面体到处都是诡异的眼球。
但那枚古钱在手,女人的一条手臂反而能动了。她把自己的那枚钥匙般的“天宝金匮”猛地插进一只黑暗里的眼球,急旋钥匙柄,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一抽搐,立刻开始收缩!
“我离调查她的死因真相只差一步之遥。为什么要阻止我?——还是,你已经知道了真相?”
澄江问那个女人。
“你不是收藏家。对这个战后世界,对那个组织,对组织后面的力量,你是自寻死路。你不该走那条路,你应该拥有幸福和宁静。”
女人注视着澄江,不容置疑道,
“所以,我替你做了选择。”
那蠕动的黑暗已经从整个车厢回缩到澄江的身下,她把那枚关门的“天宝金匮”从缩小殆尽的黑暗里抽了出来,扎向澄江的一只眼睛,像旋转钥匙那样拧动。
然后,澄江陷入了意识的完全虚无,有一扇门对他彻底关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