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那一天,春日寒,年少衣衫薄。
傍晚时,海南岛带着一个包冲进了医院,他激动地打开包,冲着我说,叶灵,叶灵有救了!
那一天,胡巴给他放哨,他跟踪了一个从银行出来的女人,狠狠地举起了手中的木棍……光天化日之下抢劫,若不是因为年少轻狂,若不是因为流浪社会带着所谓的江湖义气,怕是不会有人,如此。
他是个重情重义的男孩,始终都是。
他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谁都心知。
只是,那一天,他确实错了。作为一个朋友,他毫无瑕疵,但作为这个社会的一个成员,他犯下了罪。
他从后面跳出来,挥着木棍,打昏了那个女人,抢走了包。当他在医院找到我时,突然发现,胡巴居然没有跟来。
突然之间,那是一种多么不祥的预感。
胡巴始终有一种小天真,小善良。在海南岛抢劫之后,冲他挥手喊他走时,他居然犹豫了一下,走上前,打算看看那个女人有没有被打死。
这一种迟疑,将他推向了万劫不复。
那个女人在他靠近的时刻,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大喊,抓强盗啊!胡巴因为做贼心虚,疯狂地跑起来,后面陆续有几个行人跟着追来。
警察到来时,胡巴起初坚持自己没有抢劫。可能突然担心,警察最后会调查出海南岛来,然后调查到叶灵身上,他又慌忙改口承认了抢劫。
警察问他,抢劫的东西去了哪里,是否有同伙?
胡巴坚称只有自己,没有同伙,至于抢劫的包,在逃跑时因为害怕给扔掉了……
后来警察去胡巴所说的弃包地点找那个包时,根本没有找到。胡巴就解释,过了大半天了,有人看到当然要捡走了,难道每个人都要拾金不昧吗?叔叔。
他喊警察叔叔。
当时的他,应该只是觉得自己很仗义,没有辜负自己的兄弟海南岛,他应该万万没有想到,他已经满十六岁了,已经要为自己的抢劫伤人付出惨重的代价了。
胡巴的抢劫很快结案了。警察叔叔也到了麻纺厂,调查了胡巴的底细,算是做了群众了解。
胡巴就在他们身后,手上戴着手铐,当他看到我和海南岛时,还做了做鬼脸,好像一个大英雄一样,全然不知道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
海南岛看到警察,就拨开了重重人群,疯跑走了。那一刻,我从胡巴的脸上看到了一种惊愕,一种说不出的失落。
或许,他期待的场景是,海南岛冲出人群,走到他面前,说,放了我的兄弟!我自己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抢劫的!
那么,这时候的他,一定会学海南岛以往那样,老大派头十足,狠狠地抬腿踢海南岛的小腹,说,你个死孩子给我滚开!你胡巴大爷一人做事一人当!轮不到你小子在这里给我瞎得瑟!
然后海南岛会哭着看他悲壮地离开,泪流满脸地呼唤他,胡巴,好兄弟啊!你才是我的老大啊!
于是,从此以后,软弱的他就可以和海南岛这个小霸王真正地称兄道弟。而不是像现在,他只是海南岛的小尾巴。
可是,现实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他的老大,海南岛居然……居然……
这一幕,对于这个固执崇拜着“义薄云天”四个字的少年来说,是有些残酷。可不可以试着去理解呢?
我的老大,海南岛,他一直都害怕警察,所以,他身上,应该背负着巨大的秘密,或者他是个背负着人命的杀人犯?不管怎样,我无愧于他对我的好,无愧于他总是保护我,无愧于他在刺骨冰冷的水里救下我的命……
胡巴呆呆地看着海南岛离开。
他的母亲吴红梅像疯了一样,扑开警察,拉住胡巴的手,大哭,我的孩子啊,你怎么这么傻啊?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啊!
然后她又发疯似的拉着警察的胳膊,说,民警同志啊,民警同志啊,我孩子不可能做这种事情啊。求求你们好好调查吧!他胆子那么小,自己一个人都不敢和家里的猪头一起啊,民警同志啊,求求你们了。
说着,她跪在了地上,不停地磕头,不停地磕头,眼泪鼻涕都流了下来,撕心裂肺的声音刺激着我的耳膜。
胡巴也哭了,那一刻,他多想抱住母亲,可是铐起的双手,永远张不开一个怀抱,给这个几乎哭昏在地上的女人安慰。
这么多年,她给了他性命,而他却在那一次,几乎要了她的性命。
我不知道胡巴在面对自己哀嚎的母亲那一刻,有没有想翻供的冲动,当他含泪的眼睛望向我时,我真想杀死自己。
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知道真相的三个人。
胡巴,他为海南岛顶罪了。
海南岛,他逃跑了。
艾天涯,站在原地,却不能说一句真心的话。
胡巴是我的朋友,他喊我土豆妹子;海南岛也是我的朋友,他喊我土豆……他们都是除老艾以外,对我最重要的人。
警察最终还是将胡巴给带走了,那个时候,海南岛已经重新回到了人群中。吴红梅踉踉跄跄地跟在警车后面,追着喊,儿啊儿啊,我的儿子啊。
胡巴在警车之中冲着人群喊出了离别时最后的话——
老大——
土豆——
妈——
撕心裂肺。
警车带走了我们的朋友,那年春末,无人饯行的离歌。
人渐渐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