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以无事可做,这几天都看着徐途在教室里教小朋友。
两家父辈是世交,窦以六岁就见过徐途,那时她还是刚会翻身的小婴儿,韩佳梅让他抱抱她,结果被徐途啃了一脸口水。后来她长大一些,会走会跳,总喜欢跟在自己屁股后面跑,他看着她从一个小娃娃变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两人也算青梅竹马。
对于三年前徐家的变故,窦以一清二楚,韩佳梅的死对徐途打击很大,之后她性情大变,酗酒抽烟,蹦迪混酒吧,甚至高考缺考,谁拿她都没办法。
所以,窦以是知道徐途不愿再拿画笔的。
可当他站在教室外,透过窄小窗口,看她手捏粉笔,在黑板上描画着已经生疏的线条时,诧异不已。
阳光投进不算明亮的教室,在黑板上留下逐渐变换的光斑,徐途手腕搭在黑板上,微昂着下巴,嘴唇由于过度用力紧紧绷着,久久不动。
下面孩子窃窃私语,有调皮捣蛋的揉了纸团扔过去,不轻不重落在她背上。阳光微晃,徐途眯起眼,手指僵硬的画出一笔,粉笔拦腰折断。
窦以也不禁屏住呼吸,清晰的看到黑板上留下潮湿掌印,他抬步过去,却在进入教室以前被人拦住。
秦烈拿手臂挡了下:“里面上课呢。”离午间休息还有一刻钟,他没忍住,还是提前过来守着她。
他汗湿的手臂碰到他衣角,窦以皱眉,伸手拂开,却也没继续往前。
他迅速退开一步,质问说:“你给她安排当支教的?”
秦烈动作顿了顿,没有回答,收回手,也站远一些,目光不经意扫过他的装束。
“过去说话。”秦烈指向旁边,也没管他,避开教室门口,往远处挪了几步,透过第一扇窗,恰好能看见徐途的背影。
秦烈看了会儿,窦以跟过来:“你要说什么?”
“没话说。”
窦以被噎了下。
他插着手臂,目光仍旧锁定里面的人,淡声说:“还没下课,你要找人的话,等一刻钟。”
窦以极其厌恶他说话的口气,忍不住讽刺:“徐叔可没交代让徐途来这儿教书,你倒是物尽其用。”
“是她自己要求的。”
“你现在怎么说都行。”
秦烈没搭理。
他说:“徐途不适合做这个。”
秦烈笑了下,目光挪开几秒,又重新落回她的身上:“适不适合,你和我都做不了主。”
窦以双手插着口袋,衬衫的袖子规整卷到肘部,西裤裤线笔直,只鞋子沾了些土。两人并排站在窗前,齐齐盯着讲台上那道小小的背影,窦以说:“等你了解她家情况,就不会这么说了。”
“该了解的都了解。”
窦以诧异的看向他,只见他目光蓦地柔和几分,唇角淡弱的往上翘了下,弧度微乎其微。窦以下意识扭头,徐途果然已经转过身,也看见了他们,视线落在旁边人身上,连个余光都吝啬赏给他。
两人对视片刻。
秦烈嘴角的弧度早收回来,面部没什么表情,提醒她一般,朝她抬抬下巴。
徐途一笑,紧绷的神经渐渐舒缓,冲他眨眨眼,从讲台上重新捡起一截儿粉笔来。
秦烈用口型说,继续。
徐途手放在小腹的位置,悄悄比了个OK的手势。
秦烈手指向下,点了点地面。
她瞬间就明白他的意思,抿嘴笑笑,扭过身,在黑板上继续画起来。
他们旁若无人,暗自交流,秦烈一直站窗边看着,没有要走的意思。
窦以在兜里攥成拳,这几天的观察,内心隐隐有了猜测。他问:“徐途妈妈的事你知道了?”
“知道。”
“在那之后,她没再碰过画笔,你也知道?”
秦烈嗯一声。
他拳攥得更紧:“那你还让她做这些?”窦以闭了下眼,侧身说:“你这样,是在逼她。”
“她比你看到的更想改变现状。”
窦以冷嗤一声:“还用不着你来提醒我。”他说:“我和徐途从小一块儿长大,她读我读过的中学,用我用过的辅导书,吃过同一碗米饭,玩累了也睡过我的凉席。一年三百六五天,隔几天总要见一面,我们认识十九年,从她出生的时候起。”窦以顿了顿,压低声音:“所以,你了解她,还是我更了解?”
他说这番话,多少有宣誓主权的意思,秦烈听着,没什么表示,嘴唇却抿得更紧。
窦以说:“过几天我离开,徐途也走,倒时还要麻烦你送我们一趟。”
这次,沉默了很长时间,秦烈沉声:“是她的意思?”
窦以道:“稍后我会跟她说。”
之后便静下来,秦烈没再搭茬,不追问也不辩驳,抬起眼皮,看着挂钟的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余光里,挂钟下方站的少女比比划划,穿棕色背心和牛仔短裤,下摆扎紧,掐出很细的腰线,粉色发尾伴随动作在颈后刷来刷去。
秒针一秒也不停歇,时针和分针即将指向正中,秦烈手放下来,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垂头卷了根,含在齿间,没有点燃。
他最后半句话没留,转身离开。
铃声响起,教室里炸开锅,孩子们取出饭盆和勺子,一窝蜂向外涌。
徐途抹了把头上的汗,目光立即顺窗口追出去,窦以还是原来的姿势站在那儿,旁边空荡,秦烈已经走了。
徐途隔窗问:“他人呢?”
“走了。”窦以将手拿出来,顺墙边走几步进入教室。
徐途浑身被汗水浸透,端起讲台边的茶杯一通狂饮。
窦以目光落下去,那是个老旧铁制茶杯,白色,锈迹斑斑,旁边还有个把手,徐途沾满粉笔屑的手指穿过去,紧紧捧着杯身。
她现在穿极正常的衣裤,皮肤晒黑一些,绑着小辫子,未着脂粉。和村民吃同样的饭菜喝同样的水,没搞特殊待遇,看上去已经适应这里的生活。
来时是三月,现在八月份,不到半年的时间,她几乎快变回他记忆中的模样。
窦以静静的看着她,心情复杂,很欣慰她有这样的变化,但这转变又似乎与自己无关,全受他人影响。
“想什么呢?”徐途问。
她额头还闪着水珠,发丝一小撮一小撮的贴在上面。天气虽热,但绝对到不了她这种程度。
窦以试探的问:“感觉还好吗?”
“可以吧。”她放下茶杯,微微笑着,并不见其他情绪,拍拍手掌的粉笔屑,又往裤子上抹两把,“走吧,去吃饭。”
窦以站着没动,轻声问:“刚才画画的时候,想什么了?”
徐途脚步滞了下,无所谓的说:“想起我妈的样子了。”
仿佛像一个魔咒,每当那些线条在笔端形成流畅的画面,眼前总会浮现韩佳梅的脸,或含泪,或狰狞,或向那天一样躺在血泊里——她的画纸上。空洞而绝望。
徐途又靠回讲台边,从兜里摸出一根烟点起来:“抽不抽?”
“不抽。”他摇头:“你不怕吗?”
她想了想:“怕着怕着就不怕了吧。”
窦以心疼的揉揉她头发:“并没人逼你,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儿。”
“这就是我想做的。”她吸一口烟:“所以,还是要坚持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