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浩元除了虚弱之外,竟然只穿着一身九品官服,手脚上还有着赤玄精铁打造的镣铐。
此外他暴露在外的肌肤上,还有着些许的鞭痕。
在归浩元的前面,还有几位城卫禁军的大将。
他们的处境稍微好一些,都没戴镣铐,不过几人身上都没穿战甲,一身衣袍也降至三品。全都脸色死灰,蔫头耷脑,神态萎靡。
人群中那些耳目灵通敏锐的,瞬时就明白了究竟。
这定是昨日长公主与楚希声的那场冲突所致,他们的一应作为,招致城主大人的雷霆震怒。竟然直接剥夺了归浩元的官职,更施以鞭刑。
即便是长公主长孙若璃,问铢衣也没有给她留脸面。
城主这般惩戒,对于右相归浩元而言,无疑是奇耻大辱。
可这不仅仅是羞辱,城主有着她的用意。
这分明是在昭告全城,城主对于这些长孙家的遗臣,已经不满之至,已经不愿再容忍。
两边街道上的人群不由为之嗡然,可随后不久就恢复寂静。
这毕竟是冰城祭祀先人之日,众人不敢放肆不敬。
且城主大人,才是极东冰城的天。
只要这片天不塌下,这上面的大臣将领无论怎么变化,都与他们这些百姓平民无关。
不过就在那辇车与仪仗缓缓行进之时,在街道左侧的房屋,却有一双阴冷的眼眸,在看着问铢衣的辇车,还有后方的一众将官。
“看来她确实有了防备。”
建元帝看着那位于群臣之首,一位满头苍发,相貌威严的魁梧中年,眸光阴翳;“此女竟然连夜将左相问天缺调回京城!”
左相问天缺,出身镇海问家,是问铢衣的族侄。
此人也是极东冰城的大高手,与‘九剑琴魔’郎北望同列天榜第十八位。
“此人于大局无碍。”
国师禹昆仑不甚在意,他语声澹澹:“此人的亲信部属,大多都在冰城的北路军中,在冰城内部势孤力单,独木难支。而归浩元早有筹谋,如今这城内的城卫禁军,大多都由长孙家一系的部将执掌。
问铢衣往年对长孙家的这些遗臣不甚在意,也就为今日埋下祸根。她现在想要惩戒清洗,只会适得其反,问铢衣太小看他们的力量了。需知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而昔日镇海遗民中卷恋故主的人本就不少,又历经八百年生发积蓄。他们相互结党,盘根错节,荣辱与共,势力岂同小可?又岂会甘愿被问铢衣清洗?”
建元帝一声哂笑:“在楚希声面前,这些人都是为神意刀心提供力量的薪柴。”
他随后好奇的回过头:“也就是说,他们已经准备咬人了?”
“问铢衣积威甚重,武道近神。这一群蝼蚁,当然还不敢向雄狮亮牙。”
国师禹昆仑语含讽刺的解释道:“不过他们似乎决心已定,非得让长孙兵权继承极东冰城与太初冰轮不可了。昨日极东冰城的左都御史联系我,他们希望问铢衣失去意识之后,阴神大祭司能够从问铢衣体内提取部分太阴元力,交给长孙兵权。
事后极东冰城,愿意在城中建立‘阴神’神庙,全城上下连同核州一起皈依阴神月曦。此外那太初冰轮,也将交由阴神大祭司洗练,让这把兵器成为‘阴神’月羲在凡界的传世神兵。”
建元帝闻言一愣:“从问铢衣体内提取部分阴神本源,这会损伤问铢衣的寿元吧?”
昔日冰神玄帝与阴神月羲争夺‘月亮’,以太初冰轮战伤月羲。
月羲借得‘弓神’天羿的助力,将冰神玄帝击败,最终守住了‘月亮’,使得太初冰轮坠落凡间。
然而太初冰轮也带去了月羲的部分精血。
这些精血都被问铢衣取得,炼化入体。
据说昔日问铢衣还为此,与阴神月羲降临于凡界的化体战过一场,将之逼退。
这正是问铢衣长寿至今的缘由。
原本以她体内积蓄的无尽阴寒,早几百年就该死了。
如果取去问铢衣的这部分阴神本源,那么问铢衣多半活不了多久。
“虽是如此——”
国师禹昆仑语中的讽刺之意更加浓厚:“他们却还是这么决定了。他们认为这是为极东冰城的传承,在为冰城一亿五千万镇海遗民筹备后路。
太师坚壁清野,九百万大军坚守防线岿然不动。值此之际,我大宁又编练五百万精锐。与此同时,无极刀君楚希声又崛起于南方,同样拥兵数百万,他们已经看不到希望,只欲退回核州,为长孙家保住这份基业。”
建元帝吃了一惊:“他们就不怕事后问铢衣翻脸掀桌?”
“他们多半是以为不会,问铢衣性情温和,仁爱百姓,岂会置冰城众多镇海遗民于不顾?何况这城中还有许多问氏族人,他们认为问铢衣一定会顾重大局,在寿元将尽之刻从了他们的心意。”
国师禹昆仑摇了摇头:“如果不是前方大军仍在鏖战,还需问铢衣帮他们退回核州,他们多半还盼着问铢衣直接死亡,由长孙兵权继承更多的阴神本源。”
建元帝闻言,不由一阵哈哈大笑。
他差点控制不住,将真元混入笑声。
“有意思,真有意思!问铢衣也算是几千年来少见的仁君,而今却落到这地步,这就是人心,你治国时稍稍不如他们的意,他们便要反你,便要杀你。是故这天下,只能以霸道治之!所谓仁德,装点下门面便可。”
他随后神色一肃:“这次最大的变数是楚希声,然而问铢衣应已夺去了长孙若璃与归浩元等人操控防护法阵的权柄,他们现在是否还有能力,阻拦楚希声入城?”
“他们很有信心,冰城之内心向长孙兵权的众将大臣,远不只是长孙若璃与归浩元。主要解决了问天缺,那么直到问铢衣苏醒之前,这座主城都将在他们的掌控之下。”
国师禹昆仑唇角微扬:“现在请陛下前往镇海祠的斋心院等候。问铢衣神念敏锐,哪怕有我的法术遮掩,陛下你也不可久视她。”
建元帝不由再一声长笑,从善如流的从窗户旁边退开。
他一直在等着问铢衣进入镇海祠,进入斋心院之刻,早就迫不及待了。
※※※※
两刻时间之后,问铢衣的仪仗车架停在了镇海祠前。
此处以祭海大长老为首的众多祭司,早已立在门前等候。
他们神色肃穆庄严,迎着问铢衣一起进入镇海祠的正殿。
那众多大臣将士也井然有序,鱼贯着跟随入内。
他们按照官职阶位在殿内殿外择地而立。
四品以上进入殿中,四品以下只能呆在殿外。
问铢衣先是领着身后群臣将士一起焚香礼拜,一连九拜之后,众人就纷纷在原地盘坐了下来。
那些祭司各自盘坐于殿内两侧,开始诵唱着经文,祷告先祖之灵。
这是‘安魂经’,传闻是昔日初代圣皇‘羲皇’之妻‘风后’遗下的经文,能安魂定魄,化解一应怨煞恶戾之气。
殿内殿外的众多文臣武将也都神色肃然,跟随周围祭司高声诵唱。
他们的语声抑扬顿挫,含着悲戚哀悼之意,这诵唱声传到镇海祠外,引得更多人加入其中,顷刻间数百万人的诵唱声汇成一股,声势恢弘浩大而又庄严肃穆。
此时坐于殿中的问铢衣,却是一边诵经,一边面无表情的看着前方那众多牌位。
她在心里苦笑不已。
这‘安魂经’有什么用?不过是聊慰他们这些遗民之心而已。
要想这些死难的先民真正安息,唯有将当初攻灭镇海,肆意屠杀镇海百姓的大宁朝攻灭才可。
大约一个时辰后,众人将‘安魂经’反复诵唱九次,这才停了下来。
此时一身黑袍的祭海大长老又立起身,朝着问铢衣一礼:“城主与长公主请随我来!”
问铢衣微一颔首,起身随着祭海大长老往斋心院方向行去,长孙若璃亦紧随其后。
此时问铢衣忽的眼神一凝,仔细看着祭海大长老的背影一眼。
她眼神狐疑,感觉这祭海大长老有些不对劲,然而当她仔细看,却又未发现任何异常。
是自己的错觉么?
祭海大长老常年静修,所以她与对方见面的机会不多,上一次还是两年之前,人有些变化是难免之事。
不过问铢衣还是本能的提起了警惕,转动起体内的真元,不动声色地使用了一门秘法。
自从得知秦沐歌战力近神,却被建元帝等人用毒咒算计,几乎陨落,她便在这方面下过很大功夫,以确保自身哪怕面临万灾之主的咒毒,也能有自保之力。
问铢衣绝不想步楚芸芸那女人的后尘。
不过她一路随祭海大长老前行,都没有任何异常。
直到走入斋心院,问铢衣看向了旁边角落。
那边跪着两个人,他们都穿着黑色祭司袍服。
那应是斋心院的洒扫祭司,他们不通经文,也不负责照看灵牌,只负责这偌大院落的洒扫事宜。
问铢衣又站定原地,凝神看了这二人一眼。
她往年见过许多镇海祠的洒扫祭司,然而这两个人给她的感觉很不一样。
尤其是左边那个,刚才此人看她的眼神让人不愉——
“小姨!”长孙若璃眼眸深处闪过一抹慌张,她强自镇压心绪,语声平静道:“这二人是有什么不妥吗?”
那祭海大长老则摇头不已:“我是真未想到,这冰城之内竟然还有能不畏城主威势,对城主姿容生出贪慕之心的。”
她语含歉意的回身,朝着问铢衣一礼:“这是新来的洒扫祭司,内务堂识人不明,竟将这胆大无知,猥琐无礼之人招入,还请城主见谅。
此人我定当施以重惩,开革出祠。不过今日是大祭之日,不宜见血,还请城主容我延后处置。”
被问铢衣注目那人不由神色惶恐,整个人勐地一缩,身躯颤栗发抖。
问铢衣蹙了蹙眉,最终还是压下了疑惑,随着祭海大长老走入到镇海祠最后方的一间静室。
静室之内香烟鸟鸟,里面也供着二十多个灵牌。
这是她的父母叔伯,还有两个侄儿的灵牌。
昔日导致镇海国灭国的那场祸事,问铢衣的父母,还有两个侄儿也都是知情之人。
尤其那两个王侄,都或多或少的参与其中。
虽然他们介入的程度不深,却也是有罪之人。
问铢衣不愿把他们供奉于镇海祠的正堂,享受万民的香火,却又因亲情血脉之故,不能不加以祭奠。
所以每当大祭结束之后,问铢衣都会以斋戒之名,来到这间静室里面,祭祀这些有罪的亲人。
她看了眼前这些牌位一眼,发出了一声轻叹:“给他们上香吧。”
长孙若璃当即神色一肃,拿着三根信香,朝着前方的这些灵牌拜了三拜。
问铢衣则直接坐了下来,闭上眼开始诵念《安魂经》。
她的父母,还有那些叔伯,两个侄儿,都不是什么值得尊敬的人。受不得她的香,也受不起她的礼。
问铢衣每年都只是九遍《安魂经》,让这些血脉亲人能够在九泉之下好好呆着。
不过就在这时候,问铢衣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咦,目光像是刀枪剑戟般抬目往前方的香炉看了过去。
与此同时,她也按住了自己腰间的剑。
问铢衣的举动,也令祭海大长老与长孙若璃二人都暗暗心惊,望向了问铢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