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都邺城，君臣对泣。白发英雄，意气消磨。</p>
御弟慕容德劝道：索虏碰巧得胜，乃暴风冰合，天意也，非战之罪。此战之后，索虏必轻视我国，所谓骄兵必败；若以陛下神武亲征报仇，则我哀兵必胜，灭其必也。倘若任其坐大，不将拓跋珪小儿制服，则恐陛下百年之后，我燕国后患无穷，终至灭国之祸。</p>
慕容垂年过七十，须发皆白，且已重病在身。但听闻此语，不由雄心再起，遂决定亲自出征，为身后燕国谋存。</p>
于是下诏，令慕容隆和慕容盛调集旧都龙城精兵前来中山，厉兵秣马积草屯粮，决定次年大举西征，攻打北魏。</p>
来年春正月，龙城精骑军容齐整进入中山。燕主亲自练兵排阵，后燕士气重新振作。</p>
三月，慕容垂亲率燕军秘密出发，凿开太行山道，出其不意直逼平城，犹如神兵天降。遂命扎下营寨，令人前往哨探城中兵力如何。</p>
探马回报：大将拓跋虔奉魏主之命，率三万军马驻守此地。</p>
慕容德不由泪下，奏道：便是这个贼子，力战我五人，亲杀我侄慕容绍者。</p>
慕容垂点头，压住满腔怒火，详细看过平城地形之图，然后分派兵将：命慕容农、慕容隆率领龙城精兵充当前锋，趁夜裹蹄衔枚而往，金鼓号角不鸣，伏于平城之后；命慕容宝引一千前番参合陂败兵，平明时去城外讨战，待拓跋虔出战时，许败不许胜，将其引至二十里外狼牙谷；命慕容德率五百弓弩手，携带火箭前往狼牙谷埋伏，并砍伐山上荆棘树木，遍洒引火之物于其所伐木材之中，如此如此。</p>
诸将遵从燕主分派，领兵出营，依计而行。</p>
次日五鼓传餐，慕容宝令军士饱食战饭，一路击鼓呐喊而来，直至平城南门，令二百名高嗓军士列队阵前骂战。</p>
城中拓跋虔因前番大胜，以为燕国再也无力返攻，故一向不设防备。这日忽听守门军报进厅来：燕太子慕容宝引前番败军复来，正在城下搦战，将魏主祖宗八代辱骂不堪。</p>
拓跋虔昨夜宿酒未醒，笑道：此乃慕容氏败家子耳，不堪一击。</p>
因大部兵马正在休假，遂令点值宿三千虎卫军，便要出城。</p>
参军拓跋宏谏止：前番参合陂一战，慕容宝已然胆破，今如何敢引败军来战？其中必有诡计。不如坚守不出，令众军消假还营，然后急报陛下，会合国中诸将再战。</p>
拓跋虔哈哈大笑：量此小儿有何本事，敢施诡计？某有丈八蛇矛，十石硬弓，便是那燕主慕容垂亲自来时，我也不惧！且燕国举全国之兵亦不过十余万，皆葬于参合陂矣，更复有何处兵马到来？此是慕容宝为赎前罪，冒死前来也。</p>
于是不听拓跋宏谏劝，命其守城，自领三千虎卫军出城迎战。</p>
城外燕军忽见城门大开，魏军杀出城来，于是停止骂战，返身便逃。慕容宝见来者是拓跋虔，当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遂举宝刀来迎。</p>
拓跋虔笑骂道：小子当真是兔子成精，也敢来调戏雄鹰！</p>
将手中长矛轻轻一拨，宝刀已远远荡开，几乎将慕容宝闪下马来。</p>
慕容宝大惊，勉强应付三合，回身便走。</p>
拓跋虔见他兵少，忽起怜悯之心，叫道：我不追你，留你这一千儿郎残生罢。</p>
便欲引兵回城。慕容宝一见大急，复回马骂道：狗奴才之下奴！我有精兵埋伏，你若是鲜卑族后，便来追我；若是不敢，今后休再上阵！</p>
一句话骂得拓跋虔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亦回骂道：狗才！今日需饶你不得。</p>
遂挥军而进，纵马追击。休看慕容宝所引乃是败军，胯下却尽是良马，逃命时迅如狂风，转眼间退至狼牙谷，转过山坡，四散而走，不见踪影。</p>
拓跋虔率众追至，不见鲜卑骑兵，只见谷中布满荆棘干柴。见状疑惑，正欲停步，手下三千虎卫军勒马稍迟，已一拥入谷。</p>
忽听一棒铜锣响亮，林中伏兵大起，慕容德居高临下，大声喝喊道：狗奴拓跋虔，今日死期到矣！</p>
拓跋虔大怒，便要纵马上坡，前来争战。</p>
慕容德便命筛锣击坼，喝道：放箭！</p>
一声令下，火箭齐发，直射到谷中，引发荆棘干柴，烈火突起，将拓跋虔及其三千虎卫军尽裹入火中。拓跋虔急令三军退出，但战马四蹄尽被脚下荆棘缠住，竟挣脱不开。</p>
正在此时，慕容宝复引一千军转回，齐令向谷中放箭。</p>
可怜！未至半个时辰，拓跋虔如此盖世英雄，与其三千铁甲军被箭射火烧，尽皆毙命，并无一人一骑逃出。</p>
慕容宝亲见拓跋虔化作飞灰，这才出一口恶气，遂与慕容德引军复还平城。</p>
只听一棒锣响，城上尽竖燕军旗号，老皇帝慕容垂立在城楼叫道：你二人如何此时才来？我龙城虎骑，已得平城多时矣！</p>
原来自拓跋虔被慕容宝引出平城之后，慕容农与慕容隆即引龙城兵大起，自后城急攻而上。那龙城军马皆是燕国鲜卑旧部，战斗力最强，一个个以一抵十，奋勇争先，如下山猛虎，魏军招架不住，故此城陷，只用一个时辰。</p>
慕容农请父皇进城，尽收魏军残部。平城一战，歼敌三万，燕军士气大振。</p>
拓跋虔既死，平城已失，早有探马报入盛乐，告知魏主拓跋珪。</p>
拓跋珪大惊失色，尤其闻说燕主慕容垂亲征而来，老英雄积威所在，便欲逃走。</p>
北魏拓跋鲜卑各部大人闻慕容垂尚能临阵，亦都开始心怀二意。拓跋珪聚众商议半天去往何处，乃至众论纷纷，一时竟不知往何方逃窜。</p>
慕容垂下令歇兵三日，第四日大军开拔，离了平城一路前行。</p>
不移时来到昔日战场参合陂，慕容垂虎目垂泪，令搭灵棚、筑祭坛、设香案，亲为阵亡将士设祭。只见万人坑上泥土犹新，数万士卒曾是生龙活虎，今已成尸骨堆积如山，无数冤魂仿佛还在山间飘荡。怎一个惨字说得！</p>
燕军死难将士父兄情难自已，一起放声痛哭，声音响彻山谷，满山野兽闻声皆都逃窜。慕容垂伫立风中，白发苍苍，面对此情此景又惭又恨，不由老泪纵横，犹如挖心掏腹。</p>
忽觉喉间发甜，胸口陡热，一口鲜血喷吐出来，旧疾发作，往后便倒。</p>
诸将大惊，急忙救起，更换马舆，铺以软卧，进至平城西北三十里休整。</p>
慕容垂自知无幸，诏令慕容宝等回军，然后全军陆续撤退。</p>
燕军诸将闻令哀哭震天，无不扼腕痛惜。</p>
慕容垂在平城停留养病十日，命修燕昌城，与平城为犄角之势，使留驻军以防北魏。</p>
十日之后，慕容垂复登车舆，暗传将令：命慕容农、慕容德、慕容隆率三万精兵断后，将一万兵严把平城，又各分一万兵伏于城南左右山谷，以防北魏追军；若魏军不来，则半月后方可急速退回，中间不得有半日耽延。</p>
三将领命，洒泪引兵而去。燕主安排后军妥当，方命大军起行，缓缓退回中山。</p>
当时便有燕军叛卒前至盛乐城，向魏主拓跋珪报告，说燕主吐血病笃，已经回军南还。拓跋珪与北魏诸将正惊慌间，闻听此报这一喜非同小可。</p>
本想乘隙追赶，但闻说燕主留有大将固守平城，便不敢妄动，反引兵退回阴山。</p>
燕军南返，行走未过数日，慕容垂病重难愈，呕血不止。挨至上谷郡沮阳，终于病逝，驾崩于归途之中，终年七十一岁。</p>
太子慕容宝不敢稍停，急令大军兼程赶回燕都中山，这才令全国举哀，为老主发丧。然后在群臣拥立下即燕帝大位，年号永康。</p>
新帝即位，用太尉库辱官伟为太师、左光禄大夫，段崇为太保，其余人各授官职有差。</p>
因遵照慕容垂遗令，检查户口，将军营遣散，分配给各郡县，确定士族原出身，明确官仪。又遣卫将军、赵王慕容麟逼令继母段元妃自杀，谓其有谤君之罪；并扬言段元妃如果不死，皇帝慕容宝则将诛杀段氏家族。</p>
段元妃被逼无奈，痛哭一场，扬声怒骂，并下诅咒：慕容宝逼杀继母，罪恶淘天；定不能保守社稷，慕容家族不知死所！</p>
咒骂已毕，服毒自杀。</p>
因慕容宝即位后法律严峻、政令苛刻，且心中有鬼，惟恐群臣议论参合陂之败，至若见有人聚众闲谈，也要究问论罪，投于监狱。</p>
继位不久，朝廷上下便人心各异，百姓中欲反者至十之八九。</p>
转过年来，群臣请立储君。</p>
画外音：慕容宝庶子清河公慕容会多才多艺，有雄才大略，颇得慕容垂器重。慕容宝出兵北伐时，便派慕容会代掌东宫之事，总录朝政，察其才能，深表满意。慕容垂复伐北魏，因龙城是宗庙所在，又遣慕容会镇守幽州，付以防守东北重任，精心选派下属官吏辅佐。慕容垂临终时遗令，命慕容宝继皇帝大位，必立慕容会为太子方可。慕容宝当时千应万允，一旦登基，则因宠爱幼子濮阳公慕容策，便有违背前诺之心。</p>
于是便即召集宗室重臣，将先帝遗命及己意一并说出，诏命众议。</p>
长子长乐公慕容盛自以为比慕容会年长，便以慕容会先于自己为耻，于是率先出班，极力赞成立慕容策为嗣。</p>
慕容宝又问赵王慕容麟、高阳王慕容隆，二人奉承慕容宝旨意，亦赞成立慕容策。</p>
慕容宝于是策封慕容策生母为皇后，慕容策为皇太子，慕容盛、慕容会晋升为王。</p>
慕容垂在世之日，因建都江北之中，故此四边威服，皆奉为正统宗主。今慕容垂既死，秦、河、雍、凉诸侯皆怀异志。</p>
晋永和二十一年六月，三河王吕光闻燕主已亡，遂即皇帝大位，以世子吕绍为太子，国号大凉，改元龙飞元年；设置百官，遣使拜秃发乌孤为益州牧。</p>
乌孤谓凉王使者道：吕王称帝，倒也当得。但其诸子贪淫不仁，三个外甥又为人暴虐，远近皆知，万民愁怨。孤岂可违背百姓之心，受此不义之封！</p>
于是留其鼓吹、羽仪等赐，谢遣其使，不受封爵。</p>
当年同月，代魏左司马许谦上奏魏王拓跋珪：臣闻近来国内凤凰来仪，蛟龙屡现，此乃大王之德，方使国内有此祥瑞。今燕军刹羽而归，燕主晏驾，皆天意属于大王。大王德并唐虞，明越文武，可即皇帝大位，以安士民。</p>
群臣亦皆附议奏请：司马之言是也，请大王顺从民意。</p>
魏王从之，于是称尊号即皇帝位，国号大魏，改元皇始元年。</p>
七月，拓跋珪建天子旌旗，加封大臣，开始准备攻取后燕，占领中原之地。</p>
北魏皇始元年八月，拓跋珪亲率十万大军南出马邑，越过句注，南攻燕国并州，同时又命上将封真率偏师二万，进攻幽州。</p>
魏军大进，一路旌旗络驿数百里，鼓舞前行，人屋皆震。至于阳曲，拓跋珪登上西山而望，观并州城阙不远，即大驱军马进发，进至晋阳。</p>
燕并州牧、辽西王慕容农闻魏主引举国之兵前来，不由大惊，急引兵列阵出战。因措手不及，而且军无斗志，只一战便大败亏输。</p>
慕容农欲引兵归还晋阳城，不料城内守将司马慕舆嵩叛燕降魏，闭门不纳。逼使慕容农率众东走，还奔中山。</p>
魏将长孙肥率众追击，慕容农妻儿被掳，只率三骑逃回燕都。</p>
拓跋珪于是攻取并州之地，并置官员治理；随后命于栗磾及公孙兰等将率兵五千，先去暗中开通昔日韩信井陉故道，并在十月取道于此，突然大兵临于冀州，突袭进攻中山城。</p>
燕王慕容宝闻魏兵突至，急与众官议于东堂。</p>
众臣有说宜拒险而阻敌兵者；有论宜令郡县聚民筑堡，坚壁清野自守者，众论不一。</p>
赵王慕容麟：魏兵初来，锐不可当，我宜婴城自守，待魏兵之蔽而乘之，此为上计。</p>
慕容宝以之为然，遂命修城积粟，悉以军事委付慕容麟，使其调遣诸军，守城拒魏。</p>
拓跋珪见中山城固难破，于是先攻常山，一举拔之。</p>
常山以东各郡县纷纷弃城而走，或率众投降，仅余中山、邺城及信都三城。</p>
拓跋珪见中山燕军全力拒守，遂对诸将说道：中山城固，急攻则伤士众，久围则费粮，不如先拔信都，然后引得胜之兵来图中山。</p>
于是放弃进攻中山，改取邺城及信都二城，引军向南，屯于鲁口。</p>
燕高阳太守崔宏不敢力拒，率本部军走奔海渚。魏主素闻其贤，遣部将追获劝降，命为黄门侍郎，与张衮共掌机要，创立法度，制定律令。</p>
博陵令屈遵亦降魏国，魏主以其为中书令，出纳号令，并总管文诰等事。</p>
皇始二年正月，拓跋珪进攻信都，燕守将宜都王慕容凤弃城出走，信都归于魏国。拓跋珪复令人持诏通知拓跋仪，使并力攻打邺城。</p>
此时镇守邺城者，乃是燕先帝慕容垂之弟，当今皇叔范阳王慕容德。闻拓跋仪引二万军来攻，便使南安王慕容青率一万五千精锐，趁夜间出城袭击。</p>
慕容青直入拓跋仪大营，杀六千人，魏军大败而走，退驻新城。</p>
燕军战胜，志气大振。慕容青等于是请求添兵乘胜追击，趁机收复失地。慕容德虽然心有所动，但刚因经过参合陂大败，心忧城中军力不足，不由举棋不定，便问计于群僚。</p>
别驾韩稳进言：古人治军，当先庙算胜败，然后方可作战。今魏不可攻有四，燕不宜动有三，不可追也。</p>
慕容德：何谓四不可攻，三不可动？</p>
韩稳：北魏虽是孤军深入，但皆为精骑，利于野战，其不可攻一也；魏军深入我京畿，置军于死地，不可攻之二也；其前锋虽败，后阵甫固，不可攻之三也；彼众我寡，不可攻之四也。我军战于本土，不宜妄动一也；攻若不胜，军心难安，不宜妄动二也；城郭未完，敌来无备，不宜妄动三也。此皆兵家大忌，不如深沟高垒，以逸待劳。</p>
慕容德：以逸待劳若何？</p>
韩稳：魏军从千里之外运粮，旷野无以为掠，日久三军耗尽资财，则必士气衰落，军心离散，彼时我密谋而攻，必获全胜，此乃上上之计。</p>
慕容德：韩别驾良言，乃张良、陈平之策也，万无一失，稳重至极。</p>
于是命令慕容青撤回军队，不许出击。</p>
魏主拓跋珪闻说攻打邺城失利，遂派辽西公贺赖卢率骑兵一万前来援助，与拓跋仪一起围攻邺城。贺赖卢者，乃魏主舅父贺讷之弟，亦表亲贵戚也。</p>
赖卢自以为皇亲，不听拓跋仪节度，两位主将由是不和。</p>
慕容德闻魏军添兵，明知难敌，遂派参军刘藻至长安，向后秦主姚兴请求救援，并致以同母之兄问候。</p>
姚兴却是六亲不认，拒不发兵，坐观成败，邺城内诸将闻讯异常恐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