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回答:“这一套说辞并不是全无道理,但本质上还是工人互害。”
富兰克林说:“陆教授不认同?”
陆时说:“当你弱且被歧视的时候,就总有一款罪名适合你,如果自组工会的是华工,那么罪名就是格外抱团、屡次破坏正常工程工期、干得不多要得多。”
富兰克林听明白了,
“所以陆教授是认为,先有果、后有因。”
陆时耸耸肩,
“你认为的因,可能是我认为的果。我不习惯从种族的角度去思考问题,我喜欢的出发点是经济基础。”
富兰克林对陆时愈加佩服,
他没再纠缠这个问题,
“没关系,陆教授,我们可以彼此保留观点。这不是什么大事。”
陆时笑,
“对现在的美国可能确实不是什么大事。”
他说话的语气,带着预言的成分,
富兰克林听得浑身别扭。
陆时摆摆手,
“罢了,聊点儿别的。说一说文学、历史,甚至可以聊一聊教育、桌面游戏设计。”
富兰克林从谏如流,
于是,接下来的问题不再尖锐,一直持续了三十分钟。
最后的笔记是:
陆教授从容而优雅地应对着一个个问题,他的知识如同海洋、天空,宽阔得仿佛看不着边际,让人为之倾倒。而且,他从来不吝惜分享自己的智慧,让人佩服……
这牛皮都快要吹上天了。
陆时刚开始还有些不习惯,最后也适应了,听之任之。
采访结束。
记者们开始收拾东西。
富兰克林却故意放慢了动作,等到其他人离开,立即带上了门,说:“陆教授,西奥多有些话想让我替他咨询一下你。”
陆时不由得笑,
“没想到美国也有‘说一些关起门来的话’这种设定。”
富兰克林看看门把手,
关得好好的。
他不由得诧异道:“陆教授,我不是很懂你的幽默。”
陆时说:“没关系,那不算什么幽默,你就当我是自言自语好了。”
富兰克林能感觉陆时的调侃没恶意,也不深究,便说道:“说实话,西奥多让我咨询陆教授的问题有些……有些……额……专业,我本以为陆教授不可能擅长,但经历刚才的采访,我的想法完全变了。”
陆时好奇,
“副总……不是,总统先生想咨询什么?”
富兰克林露出神秘的笑,
“《垄断》。”
陆时愣了半晌,意识到对方想说的不是桌游,而是美国现在面临的更深刻的问题——
托拉斯。
陆时想了想,问道:“是卡耐基还是洛克菲勒?”
卡耐基是美国钢铁行业的巨头,而洛克菲勒则是标准石油公司的掌舵者。
富兰克林露出惊讶的表情,
他还是觉得难以置信,一个中国人竟然对美国的资本局势洞若观火。
“……”
“……”
“……”
房间内陷入严肃的寂静。
陆时说:“不必惊讶,钢铁和能源,对于蓬勃发展的工业国来说,还有比两者更重要的吗?总统先生最关心的,自然是这两家。”
被完全看穿,富兰克林也不准备隐瞒了,
“是标准石油公司。”
“啧……”
陆时咋舌。
西奥多一上台就要大刀阔斧,确实是天降猛男。
他说道:“美国不是有《谢尔曼反托拉斯法》吗?我没记错的话,该法案旨在打击市场垄断行为,保护消费者权益。”
富兰克林叹气,
“有法律就能落实?陆教授想得未必太简单了一些。”
陆时说道:“我的想法却正好相反。正是因为有法律,总统先生接下来的行为才是正义的。”
富兰克林低声道:“‘接下来的行为’?陆教授有什么想法?”
陆时说:“还能如何啊?无非就是三步走呗~”
富兰克林说:“能展开讲讲吗?”
在历史上发生一遍的事情,陆时当然能讲,
他说:
“
第一步,对标准石油公司进行详细的调查,派驻人员,审计其运营状况和财务数据;
第二步,根据反垄断法的要求,对公司进行拆分,要求所有子公司和关联公司都被要求与母公司分离,并且每个分离出来的公司都必须符合法律规定的企业规模和业务范围;
第三步,加强监管,拆分后的公司之间不能进行业务交叉和资源共享,不能进行价格协同和市场份额的划分。
”
陆时一口气说完。
富兰克林看着他的目光,惊为天人。
这特喵的……
这人只是教授?真的不是政治家?
陆时继续道:“当然,真正的难点在于实操。总统先生想要完成拆分托拉斯的壮举,需要斡旋多方势力,其中艰难,已经是我不可想象的了。”
富兰克林嘀咕道:“这还不可想象?你的想象力已经够可以了。”
陆时听了,哈哈大笑,
“不过,这也只是治标不治本。实业托拉斯拆分,将来说不定会有金融托拉斯。这是资本主义制度决定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
标准石油拆分之后,仍然是一堆巨无霸:
美孚石油、艾克森石油、雪佛龙石油、英国石油公司……
以这些公司为基础,洛克菲勒财团虎踞鲸吞,把势力范围伸展到国民经济各部门的财团,已经逐渐与摩根财团不相上下了,成为美国实力最强的财团之一。
富兰克林皱眉,
“陆教授,你对美国太没有信心了。”
陆时笑得更大声了,
“没信心吗!?我分明是对美国太有信心了好不好!?”
他的自信让富兰克林很不舒服。
一瞬间,富兰克林想到了《无关紧要的1587年》,在里面有一个伟大的宰相——
张居正。
这位宰相的改革无疑很成功,
可是,最终的结果呢?
人亡政消。
难道西奥多也会成为美国的张居正?
美国,就是大明!
大明,就是美国!
这真的不是一句玩笑话?
不知不觉间,富兰克林的前额、后背浮起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嘴唇抖动,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不由得看向陆时,
“陆教授,你之前不是说过,历史无法预言未来吗?”
陆时说:“是的是的,无法预言未来。”
“呼~”
富兰克林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又想起堂叔给自己安排的任务,说道:“陆教授,你愿意为现任美国总统做幕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