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了指周围弯腰干农活的人,“你怎么看待这些人?”
山中里美定定看着奈良樱落,反问道:“是以我的出身,还是以你的夫人的视角来说呢?”
“有什么区别吗?”奈良樱落故意问道。
“以我的出身,作为山中家的嫡女,或者说是山中家的内部人员来说,这些农户,便如蝼蚁。”山中里美望着远处低头干活的老狗,随口说着。
她说着,还随手抓起田埂边的一只黑蚂蚁给奈良樱落看,然后在奈良樱落皱眉的眼光中,将其随意的捏碎了,即使那小指甲盖大小的黑蚂蚁如何挣扎,也免不了生命无端的逝去,那散落的肢体无力的跌落在空中飞舞。
“所谓蝼蚁,便如这只蚂蚁一般,我可以随意的决定他们的生死。他们即使没有犯任何错,但我心情不好就可以弄死他们。或者我无意间带起的风,踩过的脚步,就能决定他们的命运。”
“蚂蚁和人毕竟是有区别的。”奈良樱落望着努力干活的老狗叹道。
“如你那方糖理论一样,人的幻想有时候会让他们比蚂蚁还愚蠢,蚂蚁知道争抢,但人并不一定会。人因为会勇敢,所以更会胆怯。人的情感是武器,也是弱点。因为人会共情,所以我不能毫无理由的杀人,那会显得我很蠢,我得找一些理由或者方法来杀人,以堵住这些人的悠悠之口。这些理由来自我制定的规则,来自他们坚信的东西。民力可用,不外如是。越是底层的人,牢笼越牢固,而且还是他们自己将自己关在了牢笼里。”
“要用这些人,得让他们确定他们自己的命运。越是追求简单的,稳定的东西,越是好。只需要他们埋头干活,那些复杂的东西不需要他们理解,不能让他们学会思考。”
“以前的世家对这些农户都是非打即骂,认为这些农户是私有财产,剥削到极处。但是但凡底蕴深厚的世家对这些农户都还不错,偶尔还会赈灾,修桥,铺路,这些不是善心,而是为了让幻想的牢笼更稳固,可以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但凡能用钱解决的事情,就没必要动用武力。用剥削他们来的钱,让他们感恩戴德,是一件非常划算的事情。竭泽而渔是不可取的。”
“这是以我自身身份来说,最朴实的想法。”山中里美平静的说出了以上的话。
“当然,如果作为你的夫人来说,这样的想法其实不可取。因为你如果想从各个世家手里攫取这股庞大的民力,你就得帮他们打破原有的幻想牢笼,给他们重新编织一个巨大的幻想。因为幻想牢笼要想建立,得让他们自己走入牢笼,这是一种自发性的行为,那么就得比现在的世家给他们的多,多到哪怕是赴死也要守护他们的利益。他们守护了自己的利益,也变相的守护了你的利益。”
“自古以来,但凡造反者,事前得许了很多的宏愿,但是一旦他们得到权力就很少履行,因为他们发现一旦做到某个位置,想法行为都会被改变。就如你眼前看到的这些农户,你现在别看他们可怜,一旦身份调换,将他们放到我们世家的位置上,他们对他们曾经的自己人反而要更加的卑劣和无耻。这种事情历史上屡见不鲜,究其原因在于阶级的局限性。他们的视角太窄,又太喜欢想当然,只会抱怨,只会破坏,而不懂怎么建立,怎么玩权谋游戏,怎么制定游戏规则,贪婪会迫使他们跟随原始的本能去竭泽而渔。这就像是暴发户一样,忽然的有钱,忽然的实力强大,心境跟不上会出大问题的,阶级的跨越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从被剥削者,变成剥削者,从前理解的东西,认定的东西,思考的逻辑都需要变,这何异于换了一个人。”
“而夫君你,一定不屑于如此做。我们这些世家啊,其实最大的宏愿无非是想做一个类似源赖朝那样的人。这样的愿望朴实又难以实现,但你却想超越这样的愿望,何异于难于登天。所以越是难,越是要破釜沉舟,给予需要利用的人难以言语的利益,从你毫不吝啬的给予自己的手下三倍月例来看,你有这样的魄力。即使在世家之中,如你这般的人都是很少的,他们会一直赚钱,一直赚钱,赚几辈子花不完的钱,让他们分出钱来去做一些很难有回报的事,那何异于要他们的命。以你这样的魄力,我想你对这些农户怕不会吝啬。”
奈良樱落听到此处,点头道:“不错,我会给他们分田地。我要实现耕者有其田。”
听他如此说,山中里美脸上并未有过多惊讶,只是淡笑着;“不愧是夫君,魄力是真的大。只是田从何来?”
“自是杀富济贫,走向所有世家的对立面。”奈良樱落平淡的说出了这句话。
“纠正一下,是所有敌对世家的对立面,你依然需要朋友。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这些农户短时间内是难成大作用的。”
“如果只是让这些人当后勤,给你制造粮食,那么仅分田一招便已足够,他们会对你感恩戴德的。但是如果想让他们上战场,怕是不行。”
“我会教他们识字,开民智,然后教他们剑术和忍术,给予他们保护自己的力量。”奈良樱落此刻笑着转头对山中里美说道。他很想看到她的表情。
山中里美已经料想到奈良樱落会很大方,没想到他会这么大方,这在当下的共识中无异于离经叛道了。她叹道:“自古以来帝王心术都是在愚民疲民弱民,过多的给予民太多东西是很危险的。民智一开,幻想的牢笼就会变的不稳定。剑术和忍术都是极为珍贵的,一旦卑贱的人学会,那么这些人联合起来就是一股难以控制的力量。你想好怎么控制这股力量了吗?”
“我觉得帝王心术其实也算是一种小道,它其实也是在教君主一些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去控制底层,追求的其实也是一种确定性。我一直觉得人一旦追求了确定性,那么人生也就确定了,在确定性定性的那一刻,牢笼也就建立了。这牢笼既是对底层,同样也是对君主。这世上没有真正的真理,帝王心术只是说了最简单的方法,但并不代表是最好的方法。人不能因噎废食,不能因为害怕民众获得难以掌控的力量就让民众永远愚昧下去。”
“简单的不一定是最好的,它只是有效,但亦不是最有效的。”
“另外,为什么一定要控制呢?平分方糖的理想就是要与所有底层人站在一起,为的无非是消灭阶级,消灭剥削,并碾碎牢笼。只要心不变,那么这股力量就一直在手里。”
山中里美听到此处,忽然笑出声:“夫君,不是我打击你的理想。人的劣根性决定了,如果在目标明确的时候,这股力量会被你引到敌人处,一旦目标不明确,那是一定会内斗的。所以前期这股力量是可控的,后期一定是不可控的,一旦大事成了,这股力量是一定要被控制的。这是以上克下的本质逻辑决定的。以上克下的本质无非就是让人稳定,让人的路径具有可预测的确定性,这样才便于管理。你斗不过人性的。”
“那我偏要斗一斗。”奈良樱落笑着说,但是眼神里的偏执不容撼动。
“世家靠有序奴役他们,你就要用无序来夺得这股力量,但终归是要走向有序的,这一点你不承认也是不行的。”山中里美也是一个较真的人,但对奈良樱落,她并没有与他争胜负的打算。她了解奈良樱落,虽然他才智惊人,但是却太自信了,这一点当然也算他的优点与闪光点,只是她怕他最后会失望。
她话锋一转,忽道:“如果只是依靠这些人,太慢了,你还得联合其他势力。”
奈良樱落点头:“得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这样方能在有生之年达成自己的理想。”
“那么问题又来了,有些力量不是你想用就能用的,很多人和你站在一起是为了获得利益的,这些人可不都是为了你那不切实际的平分方糖的理想来的。一旦大事成了,这些人可不好处理的。这些人如果你要杀,那么这些人可是功臣,会招来很多的非议。如果不杀,那么这些人在你百年之后会重新窃取这个国家,一切又会重新陷入轮回。”
“包括山中家吗?”奈良樱落问。
“包括。”山中里美肯定的回答。
山中里美温和的笑着,但是她的话却如一根针一样刺入他的心里。他以前并未将事情想的太远,只是很多事情是很难抉择的。他此时才刚起势,他没有选择。这便是人力的局限性,环境的局限性。
“你会站在哪一边?”奈良樱落忽然偏头问。
这句话他问的时候没有经过脑子,等问出口之后,他才猛然发觉这句话很傻。
“我当然会站在夫君这边了。”没想到山中里美的回答让他很意外。
“你不会忽悠我的吧。”他笑着反问,其实心里并未在意。
山中里美正欲回答,忽发现老狗拿着刚从地里挖出的红薯笑呵呵的走来。
“哦,对了,你可能不知道,在这个小村落里,这里所有的村民都将你当成观世音一般的神,并且还给你修了庙宇,因为你让他们不用饿死。”奈良樱落面带感慨的说:“他们一直一来生活的太苦,一旦上层人给他们一点点的小恩小惠,他们就会铭记于心,并感恩戴德。他们从没想过,这个国家的财富其实是他们创造的,而他们尊敬的贵族们,一直在利用凭空创造的规则躺着吸他们的血。只需要少吸一些血,给他们一点点的尊严,他们就会感觉到幸福。”
“已经将我当神一样供起来了吗?”山中里美难得脸上露出震惊的神色,她一直以来从未将这些人的态度放在眼里,因为很少有用到这些人的地方,甚至她铺设的情报网也自动忽略了这些蝼蚁一般的人,她对这些人每天干什么完全没有兴趣。
“这是我种的番薯,可甜啦。”老狗将番薯递给山中里美。他自己也拿了一根番薯,掰开,就着湿润的泥土就啃了起来,边吃还咕哝着一句话。
“你说什么?”山中里美并未完全听清老狗说的话。
“感谢美丽又尊贵的山中里美大人。”老狗一字一句的重复着这句话。
山中里美听到这句话愣住了,心想难道被认出来了吗?
“你不知道吧。以前他们进食的时候都会念叨感谢神赐予了他们的食物,现在则变成了山中里美大人。对他们来说,山中里美大人就是神。”奈良樱落笑着解释道。
山中里美不可置信的看看老狗,又看看奈良樱落,后望着手中的番薯发起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