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马村。
苏亦的老家。
除了一中家属院,这是他待得最多的地方。
天马村因天马河而得名,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位于圭峰山下,银洲湖畔,东与茶坑村相接,西与天禄村相邻,距新会中心城区不到十公里,水陆交通方便,新会著名的小鸟天堂景区就坐落村旁。
如果对这些地名不太熟悉的话,仅仅提到茶坑村就可以了。
因为大名鼎鼎的梁启超梁任公就是这个村的崽。
故此,梁启超故居也位于茶坑村,96年的时候还被评为第四批国保单位。
因为是隔壁村,苏亦对这不要太熟悉,小时候,经常跑茶坑。
实际上,茶坑牛,他们天马也不差。
因为天马的历史也很长。
天马开村可追溯到明代景泰二年1451年,有560多年历史。
一开始就是海岛,然后逐渐冲积成陆,之所以叫天马村,除了天马河之外,还因为整个村子是环绕新会著名的马山向四面倾斜延伸的聚落格局。
如果要对古村落做学术研究的话,天马算一个,因为村内古祠堂、古民居、古庙、古桥、古石碑、旧匾额、旧族谱,还有旧圩市、碉楼、石板路、门楼……
还有各种古老传统民俗,以及各种传统工艺,比如种葵制新会葵扇、种新会柑制新会陈皮等传统工艺。
至于村中小鸟天堂,都已经有三百多年的历史。
88年的时候,还被列为新会八景之一。
新会八景,也分为新八景旧八景,旧八景有好几处已经没了,新八景嘛,小鸟天堂是其一,另外的七景,也没啥好说的,新会人都知道。
对于新会这些自然风光,苏亦然而无感,但在古建方面遗憾的事情就挺多了。
比如被称为广东四大佛教寺庙之一的玉台寺,现在已经一片废墟。
当年新会沦陷的时候,日军驱赶僧侣,拆毁寺庙,还强迫当地百姓讲寺庙的建材运往圭峰山顶,作修筑炮台之用。
仅仅如此,还不算,日军还把玉台寺四周的树木砍光,划为军事禁区。
从此,玉台寺一片瓦砾,荒凉凄惨,保留下来的有寺前的镇山宝塔及汉白玉塔碎片,千年古刹,毁于一旦。
还没有修复的玉台寺,啥都没有。
只有热心的村民搭建的几间茅草屋以便附近的村民上山朝拜。
苏亦小时候,就没少往玉圭山的玉台寺遗址跑,除了一片废墟合适小朋友探险之外,啥都没有。
直到八十年代政府才决定重建玉台寺,这是后话。
如果不出意外,自己学成归来,应该有资格参与玉台寺的重建工作了。
对于,玉台寺的重建,他还是很感兴趣的。
除了名山名寺之外,剩下的就是名人。
不过像梁启超这种写进中国近代史的人物,很遗憾,并没有。
但,次一级的,还是有的。
比如,著名的地质学家陈国笪,这位爷就是以始创“地洼学说”称诸于世,被誉为“地洼学之父”,与李四光并称“南陈北李”。
至于地洼学说是干啥用的,不学地质学的人,估计不知道。
简单来说,陈国笪发现大陆地壳的新构造单元地洼区,建立地洼学,然后被在国内外广泛运用于找矿,取得显著成效。
所以,后世家里有矿的同学们,如果真要感谢哪一位大佬的话,非陈院士莫属。
嗯,78年,院士制度还没恢复,对方两年后才评上学部委员,但在国内地质学上,这位已经金字塔顶端上的人物。
如果苏亦不学考古学,而是跑去学地质学的话,以天马的宗族观念之强,苏亦不用想都会是院士的亲传弟子。
说到这里,顺便说一下天马的陈姓大族,天马基本上都姓陈,牛人都姓陈,苏亦家嘛,是一个例外。
因为他奶奶是天马人,老爷子苏德章却不是。
其实,苏亦的老家也不在会城镇,而是在棠下镇的苏家村,前世,棠下镇已经被划到蓬江而非新会,但现在依旧属于新会县管辖。
不过苏家因为战乱的原因,到老爷子这一代人丁凋敝,直属亲属已经没有多少个,甚至,苏亦的大爷爷在抗战时期,已经牺牲。
这种情况下,亲戚已经不多。
老爷子似乎也不太愿意回苏家村,所以大部分情况下,苏亦都会在天马待着。
只不过他奶奶因病辞世多年,老爷子一直都没有续弦,这一次回乡扫墓就是给他奶奶扫墓,用老爷子的话来说,就是要告诉奶奶,他有出息了考上了北大。
实际上,奶奶去世的时候,苏亦还太小,记忆太模糊了。
唯一的印象就是奶奶从来不骂人,温婉慈祥,说话总是轻声细语,而且,学识渊博,旧学深厚。
苏亦5岁起,就是她奶奶给他发蒙授课的,或者说苏亦的“小学”童子功就是他奶奶帮忙打下的。
因为奶奶就是市立师范国文系的学生,跟老爷子是大学同学,小姑之所以考上复旦中文系,奶奶起到很大的作用。
所以说,苏家的后代之所以脱离美术,能够选择文史专业,奶奶起到很大的功劳,不然,以他家老爷子的古文功底,是撑不起苏家的文史底蕴的。
苏亦一家子回天马的第一件事,就扫墓,给奶奶扫墓。
奶奶跟爷爷的爱情,是他们各自选择的结果,俩人是大学同学,也都是新会老乡,一来二去,自然而然就在一起了。
然而,在那一个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主的时代,爷爷奶奶的爱情故事已经足够浪漫了。
奶奶离世还不到十年,那个年代乱,就算是宗族观念极强的新会地区也没少地方受到冲击。
奶奶因为爷爷的关系,受到一些冲击,又因为身体孱弱,不久便离世。
这是苏家众人一辈子的遗憾。
不过奶奶走的还算安详。
从这点来说,奶奶是幸运的,不然,要是像梁思永先生的生母王桂荃一般与孩子们四散分离,最后在一间阴暗的小屋中与世长辞,那多悲凉。
回天马扫墓,恰好,这边重修陈氏宗谱,十年间,似乎全国耽搁各行各业被耽搁的时间太多,就连宗谱的修订都给耽搁了。
因为修宗谱,天马有头有脸的人都回来,其中,就有前文提到的陈国笪教授。
似乎陈教授跟老爷子还是旧识,苏家在天马举办的升学宴,直接就把对方给邀请过来了。
实际上,不止陈教授被邀请,不少从天马走出去,有头有脸的人都被邀请过来。
出面邀请的是奶奶这一房辈分比较高的舅太爷。
一时之间,天马村好不热闹。
唯一遗憾的是,苏亦是外孙,不然这一次也应该要列入陈氏宗谱。
可就算如此,苏亦此行也不亏。
因为,陈国笪教授还明确跟他表示,“以后在考古上,有任何关于地层学方面知识的困惑都可以随时给写信。”
从这点来说,也确实不枉费苏亦喊的那几声舅老爷。
话虽如此,但让苏亦给对方通信,仅仅是因为求教地层学知识就杀鸡用牛刀。
要知道,陈教授今年已经是六十好几了,今年的时候,刚好升任中南矿院的副院长,差两年就被评为学部委员,这样一个大佬,人情用一次消耗一次,现在嘛,先攒着。
不仅如此,听到苏亦小小年纪考入北大研究生,陈国笪也就顺势跟他聊当年他的在北大读研求学的经历。
这个时候,苏亦才知道陈国笪教授在中大本科毕业之后,就获美国洛克菲勒文化基金会奖学金,进北平研究院读研究生,从师地质学家翁文灏,并在北大随美国地质学家葛利普学习。
妈呀,敢情逛了一圈,又是老学长。
有这层关系在,苏亦肯定比普通的天马学子跟让对方觉得亲近。
难怪,老爷子会特意安排他在陈国笪面前刷一波脸。
在外人看来,考古跟地质学肯能没啥关系,实则不然,比如大众熟悉的考古地层学,同样地质学出身然后研究考古的,也不是没有。
比如夏鼐先生的儿子夏正楷先生,就是国内环境考古的大牛,他学的就是地质学。
嗯,不过跟陈国笪不一样的是,他学的是地质地理系地貌专业,除此之外,苏亦当年在云大读研的时候,周琼教授也研究环境考古,不过周教授是从环境史的角度介入环境考古。
这些有点远,先说回当下吧。
认识陈国笪教授以后,苏亦也在天马名人圈刷了一波脸。
这些关系,谁知道未来什么时候会用到呢。
直到离开天马,苏亦才知道老爷子特意挑选今天回天马扫墓办升学宴是故意的。
因为老爷子早知道这段时间天马陈氏在修宗谱,执笔人,就有他这个天马女婿。
毕竟老爷子是新会有名的书画家,修宗谱是要找人来书写的,没有人比苏德章这个天马女婿最合适。
修宗谱是天马十年来的大事,只要还稍微有点宗族观念的天马人,这段时间基本要回乡一趟。
老爷子也是逮着机会给孙子铺路,可谓是用心良苦。
不过相比较天马村的热闹,苏亦跟随着老爷子返回棠下镇苏家村的时候,这边就冷清很多。
相比较历史底蕴,苏家村就没有天马这般悠久。
但新会这地方,读书人永远都不缺的,比如,整个村子就有两个中大的教授,大学老师还出了不少,其他领域方面的优秀人才也不缺。
比如,苏亦的大爷爷早年间也是弃笔从戎,在中大读书的时候,就去参军了,而且读的还是广东航校。
甚至还担任过航校的飞行教官。
只不过因为两广事变失败,陈济棠下台离粤,广东航校随之被国府接管,该校未毕业的第七、八期学生北上并入杭州笕桥中央航校,广东航校被撤销,他大爷爷苏德文也顺之进入笕桥航校当教官。
只不过最后在38年的时候,跟随航空大队驻防南雄的时候,途中跟前来轰炸粤汉铁路线的敌机遭遇,寡不敌众之下,为了掩护战友的撤离,机体受损,最后架机与敌人同归于尽。
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壮烈,却默默无闻。
民国时期的空军是一个高危的军种,网上曾经流传一张关于笕桥航校十二期的学员照片,后面密密麻麻都是十字架,只剩下两个没有,其中47个学员仅剩两个都牺牲了。
后来虽然说是误传,实际上牺牲并没有那么多,有的飞行员坠机之后,生还,被捕,最后还是幸存着,然而,那个年代空军的牺牲率确实极高的。
不过相比较因为巨流河而出名的张大飞,他的大爷爷苏德文更显得默默无闻。
实际上,那个年代,流传的关于空军的故事,实在是太多了。
远的不说,就说跟他有关系的,比如天马村隔壁茶坑村的梁启超先生,他儿子梁思成跟儿媳林徽因就有一个让人广为流传关于空军“名誉家长”的故事。
当年林徽因从北平南迁到长处,遭遇轰炸险些遇难,然后继续南迁到贵州晃县。
林徽因恰巧肺病复发高烧不止,急需找到客栈来养病,不过当时晃县逃难的人太多,一时之间,根本就找不到客栈。
也就在这个时候,梁思成突然听到悠扬的小提琴的声音传来,不善言谈的梁思成硬着头皮上前,才发现客栈里面住着八个从笕桥航校南迁到昆明新校区的空军学员,他们也在晃县等待交通赶往昆明,于是,他们就腾出房子跟林徽因养病了。
等林徽因到昆明的西南联大安家,这些学员在昆明受训的学院就经常跑梁家做客,又因为不久之后,林徽因的弟弟林恒也加入进入空军学校,那些学员与梁家的友谊因此更加密切了。
林徽因基本上都把这八个空军学院当成自己的弟弟看待。
每逢轮休,弟弟们就会结伴来到龙头村西南联大的驻地,看望林徽因一家,或者邀请林徽因与孩子们一起去滇池划船,大家一起唱歌、念诗、野餐。
当林徽因听到德国教官训练特别严厉,用皮鞭打他们,疼得吃饭都要呕吐,对他们更是爱惜。
又因为这些空军学员家人都在敌占区,无法联系,这八个“弟弟”航校毕业时,就邀请梁思永林徽因夫妇当了他们的“荣誉家长”。
梁思成坐在主席台上,就像真是他们的家长一样发表讲话,宛如看着自己的弟弟们一般。
如果故事仅仅到这里就结束,那这是一个无比温馨让人回味的故事。
甚至,让人羡慕林徽因这个民国才女的人生境遇。
然而,故事到了这里并没有结束。
抗战时期中国空军飞行员匮乏,飞机数量少性能差,和日本空战时,九死一生。
所以这所学校也有个传说,从毕业到战死,平均只需要6个月,平均阵亡年龄不超过25岁。
从此,就有不断的噩耗传来,折磨体弱多病的林徽因。
1941年9月,林徽因收到空军寄来的第一个阵亡通知书和包裹,里面是陈桂民的遗物。他没参战,只因机体故障,迫降时意外殉职,因为联系不到家长,只能将遗物送到“名誉家长”那里。
林徽因捧着包裹,泣不成声。
从此,噩耗就接二连三的传来。
第一个是陈桂民,第二个则是叶鹏飞。
他之所以牺牲,是舍不得飞机受损,想要保全飞机,因为他觉得飞机是南洋华侨和同胞一元一角捐买的,他舍不得弃机跳伞。
所以他第三次上天,飞机发生故障,拒绝跳伞,也牺牲了。
而会拉小提琴的黄栋权,牺牲得最为壮烈,他参加空战,坠机爆炸,粉身碎骨。
梁思成寻找他散落的每块骨头和肉,都没有拼成一个完整的骨骸。
牺牲前,黄栋权曾写信告诉林徽因,他准备结婚了。
到了1941年4月,那个时候,林徽因已经从昆明迁往李庄古镇,旧病复发,命悬一线,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的弟弟林恒也牺牲了。
所以这个女人,这一生承受的悲痛远远比世人所知的还要巨大,她的生命之中不仅仅是世人熟知的才女佳人的故事。
而,之所以提到上面那么多的故事,那是因为苏亦的大爷爷苏德文曾经是这些年轻飞行员的教官。
抗战爆发后,国府就将笕桥航校迁到昆明巫家坝机场,并收编接管了云南航校。
当时,苏德章也随同航校到昆明担任他们的教官。
这些故事,苏亦从小就听爷爷讲到大。
所以,苏亦小时候的梦想一度就是要当飞行员。
实际上,在江门地区,年轻的飞行员实在太多了。
抗战前期的飞行员不多,但,当年陈纳德率领的2000多名“飞虎队”队员中,有九成左右的美籍华裔,其中绝大多数都是从台山、恩平、开平等地赴美华人的后裔,特别是美国陆军航空队第14空勤大队,基本上都是祖籍广东的地勤人员。
所以,台山,有一个非常著名的飞虎亭。
“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
在苏家村祖坟祭拜大爷爷苏德文的衣冠冢的时候,爷爷如此说道。
苏亦下意识说,“负甲为兵,咋笔为吏,身死名灭者如牛毛,角立杰出者如芝草。”
结果,他二叔苏城就说,“你大爷爷可不是什么小兵,如果他还活着肯定是个将军,只是遗憾了。”
这时,小叔才说,“大伯要真是当个小兵才好呢,如果真当个小兵了,说不定还可以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