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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女诫(2 / 2)

过了良久,卞夫人终于沉着脸唤我道:

“缨儿——”

“在……”

“曹大家《女诫》可能诵否?”

“不能。”我咬了咬下唇。

“《小戴礼记》内则篇,一言不落,汝能背否?”

“不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

卞夫人长叹一息,沉吟道:

“缨儿,闺阁女子,焉能不报父母而擅自出府?晏儿虽长你数月,犹为汝兄,长幼有序,尊卑有别,而你拔剑相向,做出动手伤兄此等有失人伦之举,安可为之?司空公子名讳,汝又岂能于众面直呼?数此三罪,今罚汝手鞭十五,并抄《女诫》与《小戴礼记》全卷,可认否?”

利剑不在掌,亲朋何须多?

女诫从此记,青春莫蹉跎。

这“礼”,我学便是,命运,你又何必教我降居此世轮番辱我?

我将双腿并拢,左手按于右手背上,掌心向内,拱手于地,头缓缓至地,点在手背。

随后说出极其不愿的话:

“崔缨知罪,缨,愿受家规惩诫。”

曹丕大概未料得,我所受罚为众人之最,遂起身求情道:“母亲,念在缨妹初入府邸,莽撞失言,请饶了这手鞭吧。”

“倘今日汝父在堂,罚之更甚。”

卞夫人扶案而起,平静地说着,一面说一面走到我身侧。

她拂袖唤过家仆,折来园中一段生了新叶的桃枝。

我自跽跪平视众人,与曹丕相视一笑,且是挤出的惨淡微笑,继而缓缓伸直双臂,掌心朝上。

长鞭打在手上时,我不曾皱眉一下,只觉掌心发烫,指关节酸痛非常。待到十五鞭打完,我才恍然意识到——今年,我原已是十五及笄之龄。

卞夫人又一挥手,侍婢们捧上数只四方漆盘,盘上竹简莫不垒得极高。

疲惫抬眸,看着侍婢将《女诫》端在我面前,我心中忽觉悲凉。

昔日在清河老家时,叔父告诫你的十字箴言,崔缨,你可还记得半字?

“此为《女诫》,抄完再取《小戴礼记》。”

“缨儿谢过母亲今夜训教。”

我伏首再拜,手已不自觉地发颤。

…………

堂内众人各自散去,曹丕奉卞夫人命将我带回房中。廊道一路幽暗,曹丕缄默不语,走得极快,为了省灯油,他并未叫侍婢掌灯。

于是静悄悄,小影跟在大影后,谁也没开口先说话。

行至主院门口时,大影突然停下,也不回头,小影愕然止步。

“二哥,我……”

我吐出半句,终究说不出“对不住”三个字。

我知道,今日之事,一定会让曹丕很生气很生气,毕竟他从未见过我这副张牙舞爪的模样。

见他仍旧不回话,只背对着我,远远站着。我便失魂落魄地经过他身旁,慢慢走回房中去了。

一时头昏脑涨,我趴在榻上。鞭打的后劲愈发显现,手心渐渐红肿,若被火炙,亦有奇痒。我翻个身,以手抚额,仰面朝上,正切齿忍痛,欲闭目小憩时,塌边忽现一高大身影。

正是适才同行的曹丕。

“喏——”

曹丕掷来一小瓷瓶,看模样像是药粉,莫非刚才廊道里他停下来,只是想着该给我取什么敷手的药?

我慵懒起身,倚在床头,微弱的灯光照在我无精打采的脸上。

“半日来,还未进水米吧?二哥早悄悄唤人给你留下了晚膳,待会儿吃完,须早些歇息。”

“我不饿。”

我冷冷应答,也不抬头看他。

曹丕双手环抱,叹了口气:

“唉,缨妹,二哥当真不知该如何说你……”

“哦?莫非,二哥也觉得,今日之事全为缨儿之责吗?”

我撅着嘴,努力压抑着满腹的委屈与愤慨,却瞬间想起白日铖儿在府门口啜泣的场面。

“二哥怎会怪妹妹教训那假子?”曹丕轻笑,小声道,“打得甚好!”

我犹在惊愕曹丕再提“假子”二字,他便接着笑道:

“然缨妹与人斗殴,实在无甚技术,徒有蛮力耳!他日得空,何不让二哥教汝一二剑术?嗯?”

我把头偏过去,并不觉着有多好笑。

“今日得见二哥掷石之术,方知二哥弹棋技高并非虚名,缨儿谢过二哥救命之恩。”

“弹棋末技,何足道哉!不若剑术之精妙也!”曹丕摆摆手,兴致昂扬,眼睛都在放光,“前日,恰有一位剑师,自河南来,名曰史阿,此人尝从游雒京王越……缨妹可知,那王越是何许人也?”

“……”我努努嘴,挑眉不语。

“其实,我同妹妹一般年纪时,已遍阅剑师,然四方剑法各异,独京师为最,彼王越者,正是桓、灵之际享誉京洛的剑客!我已得父亲之允,择日便将往史阿先生宿处,拜其为师。”

曹丕见我依旧沉默冷淡,便就近坐下榻沿,语气十分温和:

“‘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缨妹,司空府不比在外,需多收束言行,往后,可万不能再犯礼教忌讳了。”

我一听曹丕说我没有收束言行就来气,这三月隐忍谨慎,竟一朝否定了全部。

“二哥也要按尹姨娘那套闺阁礼术,来说教缨儿这个‘乡下人’吗?”

曹丕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谁谓缨妹是庶人邪?汝本为公府之女,不过数年暂栖乡野罢了,不足为道。往后经年,在这偌大的书香门第中,自可徐徐学礼。”

“我不是士族名门!我不是公府之女!我不想遵守你们这里的礼教!!”

我掩面失声,作抓狂状。

刻在骨子里的现代教育,怎么可能根蒂尽除呢?

在这一世,我的生母并非曹操宠妾,我的生父也不曾有恩于曹操,得到曹操宠爱全是“政治正确”!可我寄篱于你们曹家,就该受精神上这样的折磨吗?

你们知不知道,被袁军掳走之前,支撑我多年在乱世活下去的信念,就是回到自己那温馨的家,过上自由自在的短暂生活啊!可如今这短暂的青春华年,也悉数要在曹府中度过了!我还有机会和兄弟友爱么?还有机会感受亲朋的温暖吗?

曹丕敛起笑意,慨然道:“尹氏因貌得宠于父亲,在府中跋扈,已非一朝一夕。缨妹宜当避其锋芒,勤习女子持家之道。”

“二哥!”

我仰面含泪,叫嚷道:“缨儿真想问问你,为何女子偏要受这诸多般的约束?”

“汝生为女,命矣夫!”

“女子亦是人,如何不能同男子般言语行事?他何晏说得的话,偏我不能?”

“谬矣!女子焉能与男子等同!?”曹丕眉毛拧在了一块,面露不悦。

如惊雷般,我只在刹那间,明白了一个我不得不接受的现实——曹丕,不论他待我多“好”,他终究和我不是同一时代之人。

他可以像钟子期听懂俞伯牙的弦外之音那样,明白我思我想,却永远不能跨越时代的局限,看见我能看见的音外之境。

这个时空,除了我,还有谁能想象出,没有封建剥削,遍地欢歌笑语,人人追求平等,人人向往个姓解放,人人崇尚民主自由的世界呢?

封建妇女内诫守己,对他们来说,早就习以为常了吧?

此刻我才深深感受到这个时代的悲哀了……老天爷,你既使我活在过去,为何还保留我过往的记忆呢?你可知,我孤茕茕站在汉末的坟场,有多无助,有多凄凉?

我,会在封建礼教下,变成一个真正的古人吗?

我不敢想,也不愿想。

我只盯着曹丕那双藏着秘密的眼睛。

曹丕转过身去,不知喜怒:

“缨妹,你总是喜欢这样望着他人,当真很无礼……”

“我无礼……那何晏便有礼了吗?”

我黯然伤神,垂下眼帘。

“哼,彼不过一假子,平日着装与嫡公子同类,岂止无礼!简直无法!”曹丕好像一拳打在了空气里。

像是一根刺扎进心底,其实也有些抱不平,于是我低声,一字一句说:“二哥,何晏假子,我亦是司空府假女……”

曹丕忙回头:“不然,缨妹与他们不同。”

“如何不同?”

我睁开眼,直勾勾地看着曹丕,心中却默想道:

因为我非公子,即使受宠于曹操,也不会引你忌恨,毕竟我在你们眼中,终究只能是个弱女子。

只是,你曹丕并不知,我来自近两千年后罢了。

弱女子,弱势女子。

倘有一日,我变大变强,不再局限于崔琰女侄的身份,且触及了你曹丕势力的金饼,你是否会回过头来,也唤我一声“假女”呢?

曹操认我作义女,为了进一步把崔氏一族牢牢拴紧,必然会在数年后让我与曹氏族人联姻,或许还是曹植,或许不是。而曹府犹若阴曹地府,我在崔氏女身上借尸还魂,能否逃脱这座围城,大概也只能看“命”了吧。

那夜,我和曹丕在房内沉默了很久,彼此却似乎已经把这辈子要说的话都说尽了。

“还请二哥早些回去吧,缨儿还要罚抄《女诫》,无暇与二哥闲聊了。”我滑下榻,捧走烛台,径直走向书案,展开竹简,拈笔便要开始誊写。

曹丕猜不出我心中所想,便不再多言,掩门出去了。

这是一场很不愉快的对话。

我宁愿往后的日子的,永远都不再将它记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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