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懿这厢正悠哉游哉地喝茶,眼见个面目姣好的少女进得大堂,漫不经心的笑意还未达嘴角,便差点将口里的茶汤喷将出来:格天府的小女娃。
几步窜到她跟前,习惯性地去拎她的后襟领子,未料她并不如往常那般敏捷地躲,反而安静地抬起密长的眼睫,看他:“赵家哥哥,你怎到了此地?”
赵懿的大手停在空中,缓缓放下,上下打量着眼前之人:依旧是那欺霜赛雪的容颜,却有些憔悴,似乎曾度过无数的不眠之夜,那双灵动得溢彩流光的明目,也似乎笼上了淡淡的忧伤之色。
半年余不见,这小女娃竟然长大了,从头发丝到脚尖,都散发出一种让人怜惜的哀愁和美丽。
愣得半刻才皱起眉头,问:“乐乐,怎扮成如此模样?你翁翁看不见,折腾不了他的。”
他俩在家庭内部与长辈的对抗上是同类,他向来与阿爹和皇后暗中较劲,她则因益国公不肯道出她阿爹离府的原由,找着机会折腾老头子。
“你阿爹有时不也穿着粗布衣去亲耕么?”秦乐乐随他行到案几旁,反问。
她有意的,她明知他对高高在上的亲爹一年中当半天农人的事呲之以鼻,认为他不过是在装模作样。
事实上他对自己的亲爹一直没看明白,当年的他文武聪明,勇敢果绝,甚至能挽弓至一石五斗。诸臣也赞他资性朗悟,博学强记,在靖康元年的国难中,众人失色惊慌,他却慷慨请行去与金人交涉,副使少宰张邦昌恐惧得鼻涕眼泪齐流,他却极冷静,与金人比射箭三矢连中,以至金庭疑他非皇子而出自将门。
后来的他一意求和,半壁偏安,究竟是因为厌倦了那段内忧外患,怆惶辗转的日子,还是为求生存惧怕二圣归来,或者,不敢太过得罪金庭,毕竟诸位至亲还被质在北地,随时可成刀下鱼肉,剑下亡魂。
或许,都有?他摇摇头,看秦乐乐眼中毫不掩示的讥讽,咬了咬后牙:自从那件事发生后,她先是警戒且奇怪地待他,后来则常常话里话外地刺他。
但这不仅不是他的错,还搞得他好长时间心里有阴影。算了,男人不跟女子讲道理,讲也讲不通,等她出嫁后明白伦常了,自然会改变对他的态度。
“老头子让我去旧都祭祖,顺路暗查一下官场和民情,同时想办法把你弄回格天府。”赵懿回答她的问题后又将球踢回去:“可要跟我一路走?”
秦乐乐偷偷出府时并没有通知赵懿,知他总拿她当小女娃,此时也不接他的话,只漫笑盈盈地说:“你阿爹对老头子可真谓体恤呢。”
她虽然时不时地折腾益国公,但从来还是唤他为翁翁的,现在居然和自己一样了?赵懿忽然觉得,小女娃的刺这次不是针对他,而是转向了两个老头子。
心里微妙地欢喜起来。因为他对她温润儒雅,权倾天下的翁翁总是敬而远之的。老头子便如现在的阿爹及他领养的同宗兄弟们一样,与他赵懿是活在不同的世界的。
他们总是衣冠楚楚,谈吐文雅,要么游走在圣贤的文字,要么慷慨在治国的庙堂,而他作为皇帝的亲生儿子,却阴差阳错地,注定流着汗,淌着血,骂着娘,提戟抡枪,在刀光剑影的战场,或黄沙弥漫的演武场。
“好乐乐。”眼前的人仿佛又是多年前那个明眸善睐,左一句赵家哥哥,右一句赵家哥哥的天真女娃,他极是喜欢:“你若不愿回府,捎封信回去也行,益国公因牵挂你都病倒了。”
未料得到的回复竟然淡得有如白开水:“他年纪大了,伤风感冒常有的事,未必是因我之故。”
这次,赵懿收起笑意,开始认真地打量她:娟娟静美的容颜,一双明眸如水洗过般的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