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不在乎丢了什么东西,赶紧趁乱溜走,钻出人群,往树林里跑。刚停下来歇会儿,有个人随后奔至,将我抱个正着,我吃了一惊,耳边听到有乐笑道:“刚才真是太好玩了。你为什么逃得这么着急呢?也不等等我……”
我挣出他的怀抱,继续往前走,说道:“怎么能不逃,那里都是你家的人。显如上人有病在身,当下他们本愿寺自身难保,料想也保护不了我。”
有乐连忙跟随,问道:“那你要去什么地方呢,前边全都是清洲的地盘了。往那条道是上洛,没别的路了。”我听了一愣,不由停在那里发呆。有乐踅过来,挨到我身边,与我一起背靠树望着天,说:“不如去我家?我帮你改换一套行头,再编些说辞,料想我家那些傻瓜未必能识破。刚才在那轿子里,他们就认不出你……”
我心想:“当时他们认不出来也未为奇。他们本来就不认识我。身份这个标签又不是直接写在脸上。况且我已经被梅雪居士改变行头了一遍,加上那帮家伙在轿子里只顾盯着那个他们以为是宝贝的东西,并且在互相提防,没怎么留意我也不奇怪。但如果我不乘乱开溜才奇怪呢。”
这一路颠簸下来,我确实有点吃不消了,此刻浑身酸疼,哪儿都不舒服,心里也想找个地方先歇一歇,倒下去就能睡着。而且在有乐身边,我觉得还是可以安心闭上眼睛睡一会的,就在树下坐草里说:“借你肩膀靠一靠,我先睡一会儿再说。”
有乐也坐到一旁,让我把头靠着他肩膀打盹,他取出水袋递给我喝,顺手指了指前边一大片果园,说:“前边似乎是宗三郎家开拓的果园,他是我自己的家臣,不如去他那里歇脚,还有果子吃。”我饮了水,把水袋递还,眼皮沉沉的道:“你也有手下么?”
有乐饮着水说:“有啊,他是我唯一的手下。爱种东西,打理土地之类杂活儿什么都干。万一我被派去打仗,他也会跟着我,帮我组队什么的。”
越说越忍不住,就拉我起身,望着前边的果园,说道:“这片地是我求我哥赏给他的,不料他弄成了好大一片果园,远远闻着就很清香,不知什么果熟了。咱们这就赶快去他那里,天黑前能穿过果园走到他家,到那里可以帮你改扮一下……”
一边说,一边拉我前行。我揉着眼皮问:“你怎么介绍我呢?”有乐挠着嘴道:“我一路上追着你的时候已经想过了,就说你是我学茶艺的同门小伙伴,从某个山野小庙里带出来的,没事当当我侍童,总之敷衍过去应该不难。况且平时没人很在乎我跟谁玩,等混熟了你住到我家去都没事,万一我觉得有风险时,就把你藏到宗三郎家,他有好多园子,里边有屋……”
我问:“咦,你是怎么追上我的?当时我还没来得及去找你,就被小笠捉住了。”有乐说道:“我被人扔石头打晕了好一阵子,醒来就到处找你,却在寺院后边看到小笠捉着你,就悄悄在后边跟了一路,打不过他没办法,更没敢作声。后来到了那条山路上,他抢夺井伊家的马,还跑掉了两匹坐骑,我就拉住一匹跑过来的,爬上去就追赶。有一段路追丢了,没办法我就继续往前走,直到又碰见你。说来也是很不容易,当时我走着走着就遇到巡逻的明智军,还被带去了光秀大人那里……”
我抿着嘴道:“怪不得当时我在轿子里看到你跟光秀大人一起。”有乐笑道:“光秀还是好说话的,其实他这个人通情达理,平时也爱当好好先生。不知把他逼急了会怎么样?反正我没见过……”我抿嘴说:“当时你把泷川大人弄得可着急了。”
有乐笑道:“泷川其实也没有别人想象的那样精。那都是别人以为的,即便是长秀这种看上去很鬼的人精儿,他们也跟普通人差不多,无非肚子里揣着这样那样的小九九……”
正自好笑,忽然随着一阵急奔的马蹄声响,面前涌来一群穿着条纹装束的骑马之人,将有乐和我团团围住。待要往后跑时,转身看见后边也涌近许多骑马的条纹装束者,分布呈口袋状逼近,阻断退路。
有乐感到进退维谷,不由啧出声来,问道:“泷川又要干什么来着?”有个干瘦老者策骑越众而出,冷哼道:“你哥有令传到,要我带你去见他。”有乐吃一惊,忙问:“我哪个哥说的?”那干瘦老者哼了声:“还能有谁?”又朝我瞧来一眼,在鞍上居高临下地说道:“不过她得跟我走。别忘了,先前打赌赢的是我,不是那些和尚。”
有乐忙道:“先前告诉你这是我小伙伴了,她得跟我在一起才行。”那干瘦老者瞧着我,面有不信之色,低哼道:“你哪来的小伙伴既能跟显如上人坐在一个轿子里,还竟然持有佛牙舍利微刻的杯盏?”我不由纳闷道:“什么杯?”有乐朝我耳边说:“大概南北朝或者五代十国时候有过一阵‘敬佛灭佛’之风,我记不太清什么时期了,总之佛牙舍利杯据说就是那时失踪的,一直下落不明,不料至今又神秘出现,却又不知去哪里了,我想应该还在你手里对吧?”
我摇摇头,惘然道:“没有啊,你们都看见当时我松开手了。那个东西很重要吗?本以为那只不过是一颗掉进我怀里的牙……”那干瘦老者蹙眉而觑,觉得我的神情似非作伪,懊恼道:“你这小女娃儿竟然不知它有多好?本愿寺一大堆人围在那儿,八成是被他们当中有人乘机拾去了。况且那时我亲眼看到东西掉到显如上人手边。此乃稀世极品,这事不能算完!”
“什么不能算完啊?”一个化着浓妆也掩不住眼神疯狂之人张开嘴巴往镜子里边瞅了瞅牙口,头没转地问旁边。“你们不腻吗?”
其畔一群同样化浓妆拿着纸片儿的家伙纷声说:“陪主公练歌,怎么会腻?”
那个满脸涂搽白花花脂粉的眼光疯狂之人照着镜子问:“不过我倒想知道,已然在这儿练了许久,什么时候算完?”
“只练一幕当然不能算完,”戏台上有个高鼻深目的家伙手里拿根小棍子指指点点道,“在我们那儿,歌剧通常都是好几幕,不单包括舞台上的独唱、重唱和合唱,也包括对白、表演和舞蹈。佛罗伦萨的同好们认为古希腊的戏剧实际上就和歌剧一样,全部剧情皆以歌曲交代。时兴之风是亦庄亦谐、悲喜交集,往往是喜剧混合一些悲剧,如在歌剧中插入带喜剧成份的‘戏中戏’,以吸引更多人去欣赏。就比如说我们现下在排练的这个古代恺撒在元老院被刺杀的故事……”
那个眼光疯狂之人照着镜子问:“恺撒是不是也跟我一样厉害?”高鼻深目的家伙回答道:“那当然。”眼光疯狂之人问:“厉害又怎么会被刺杀在自己的地盘上?”高鼻深目的家伙道:“他是被自己信任的人背叛了,况且元老院也不完全算是他的地盘,里面也有很多反对他的人。”
“那他就太大意了,是不是?”镜子前边那个眼光疯狂之人睥睨道,“他知不知道那些人为何刺杀他?”
“这个我知道,”一个化着浓妆满脸大胡子的家伙以厚重语音说,“听说他有流露要自立的野心,被认为企图推倒他当时所处的那个局,意欲另起新局取而代之,因而不见容于当时维护既有局面的那些人。”
镜子前边那个眼光疯狂之人目有思忖之色,问道:“信包,你怎么知道?”一个满面涂抹红脂的络腮胡子探出脑袋,瞅了瞅那个脸上粘贴大胡子之人,不由小声嘀咕道:“咦,信包化妆成这样我都认不出来了。”满脸大胡子的家伙道:“我不是信包,我是森兰。刚才回答的那些是你告诉过我的。”
镜子前边那个眼光疯狂之人闻言一怔,转觑道:“你们跟我说话别装腔扮调啊。不然我都弄不清谁是谁了,个个戴着假面具!”随即冷哼道:“我‘天下布武’,最终是要惠及众生。那些人只会在家坐而论道,让我来完成大业,终结乱世,开创一个新局面,他们又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人们害怕新事物,”光秀鼓起勇气,站出来表述他的看法,“任何新生事物,不对他们解释清楚,详说其中利害,往往会被视为洪水猛兽。就算说清楚,许多人还是未必能够轻易接受新生事物。一来关乎自身利益的算计,总是患得患失;二来呢,人们的老习惯总是不好改变。就比如说咱们在排演的这种戏剧……”
“你这个例子举的不太好噢,光秀。”一个满脸深褐大胡子的家伙插了句。“我发现这种新戏剧拿到外边演出,也有好多人围着看,还有说有笑呢。”
“那是看新鲜,”光秀瞥一眼那深褐大胡子的家伙,说道。“围观而已。不能说他们就接受了。信包,我问你。你能接受‘切支丹’拜的那个十字架吗?”
不叫出名字,我完全没认出那个扮成大胡子模样的家伙竟然是出现在显如上人轿子里的俊秀小胡子。这个名叫“信包”的家伙站在一堆大胡子之间笑道:“‘切支丹’吗?如今多的是了。你问能不能接受,不如先问你自己。或者回家去问你女儿加西亚。你瞧她连名字都急着改。还有权六家的那个老岳母,你问老古董权六能不能接受他那个如花似玉的丈母娘玛丽亚?”
光秀眉头紧锁,面有窘色,讷然道:“我女儿年纪小,还不懂事,她只是胡思乱想,谅她也不敢果真改名儿。”信包旁边一个花脸的家伙道:“不过我看她最近寄来的诗笺,署名似乎已经叫‘伽罗奢’了。”光秀郁闷道:“信照你别再胡说。她又没洗礼,伽什么罗奢?只要我活着,她休想改这个名。权六的丈母娘是已经受过洗了,他岳父高吉也是。”其畔一个满面涂抹红脂的络腮胡子探出脑袋,问道:“胜家又抱个美人回来了吗?可他这么老,又邋遢,为什么总是有著名美女肯跟他回家呢?”信包笑道:“人家大名叫‘胜家’,你想想!我听说他丈母娘也是美人,不如你抱回家去供着。这样一来你就成为权六的老岳父了,不用再艳羡他。对不对,猴子?”那家伙啧然道:“我不是猴子,我是谁你认不出来了?”信包笑道:“你把脸涂得跟猴腚一样红扑扑,你不是猴子你是谁?”
光秀拿着歌辞儿道:“他不是秀吉,他是你弟有乐。对了,有乐,我跟你换一下角色演吧,你比我年轻,还是你演这个合适。”这里头,只有光秀最好认。他几乎没怎么化妆,就只往脸上搽了些油脂、抹些粉末,描了眼线,画粗了眉。我很好奇他演谁。
有乐瞅了瞅光秀手里的歌辞儿,连忙摇头而退,笑道:“你的对白太多了,我刚回来记不住这么多歌辞儿,不如还是随便混混算了。你看我演的这个谁,歌辞儿就很少。”
“长益!你什么时候改名叫‘有乐’啦?小小年纪就想出家?先前听说你连头发都剃了,还拐跑了一个小尼姑。”镜子前边那个眼神疯狂的家伙也是妆容画得面目全非,原本不好认,可那眼神儿一看就知是那谁谁谁谁。当下他在镜子里看人,头也没回的说道,“出家有这么出的吗?你再逃家一次,我就真要罚你蛰居了。如今不同往日,你已长大。不许再逃避责任!也该跟着带兵去作战了,学学怎么打仗,不要再胡混!”
有乐咋舌儿道:“我以为你叫泷川捉我回来是要干嘛呢,陪你演戏练歌还说得过去,可打仗我不是这块料,又没打过……”
“谁生来就会打仗?”镜子前边那个眼光疯狂的家伙说,“谁都是练出来的,连信包都上过阵了,你也该上了。你早就该上了!被你躲过太多次,这次你说什么也要去打一仗!再不去打,等我们把天下平定就没仗打了。”
有乐愁眉苦脸道:“没仗打不更好?不如你们去打仗好了,我留在家里伺候老小,顺便给你们做好茶,等你们回来喝……”
“你做茶?”镜子前边那个眼光疯狂的家伙冷哼道,“你就会作乱。先前你们一帮人挤去显如那轿子里搞什么搞?本愿寺有人在朝廷上控诉你们搞坏了他收藏的好几套稀有茶具,还偷走了什么,又害得显如发病了,谈和怎么谈?我应该罚你去攻打他们,不过那是泷川的事情。他们铁炮对铁炮,你玩不转这种火爆场面。不如你去帮着九鬼练水军,跟嘉隆他们去打那个自封为‘西部霸主’的辉元家……”
有乐叫苦道:“我晕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小就晕浪还练什么水军,一上船就吐死了。况且对手是孔明一样的辉元大人,他来一出‘火烧赤壁’,就把我变成烤熟的曹操了。不如我留下来帮你们排演戏剧,必有很多好想法能发挥。对了,最近我背会了一首诗词,叫作什么‘羽扇纶巾’,什么什么‘樯橹灰飞烟灭’,我觉得很好。不如加进我们在排练的歌辞儿里,改用‘切支丹’的唱法唱出来一定也好有气势,还有你那首著名的‘人生五十年’,我觉得也可以加进歌本里尝试不同的唱法……”
“用你说?”那个眼光疯狂的家伙睥睨道,“我已经这么做了。以罗马的唱腔唱这支歌很好听,果然气势十足!昨天你没在场,我再唱一遍给你听!”
说着,走到戏台中间,先打个响指,让人把灯光聚照在他身上。高鼻深目的家伙见他又来劲了,连忙帮着协调道:“恒兴,你们几位记住和声合唱啊。还有下边一起奏乐的诸君,准备好了没?”
我戴着有乐给我改扮的冠帽,先前被他家一个名叫恒兴的人安排在拿乐器那群人之末,手里拎着两个调匙银勺之类玩艺,随着乐曲奏响,在那儿叮叮的轻敲,心想:“不料我成为‘滥竽充数’那个故事里的南郭先生了。”看了看旁边,有个带着货郎鼓的白净少年在那儿装模作样地打鼓,还一边轻手拍鼓一边小声对我说:“姐姐,你若需要什么时下流行的唇膏、腮红、睫毛刷之类小玩艺,记得随时找我要。什么好东西都能帮你搞到,再缺货也能有。对了,我叫秀政,时下他们都叫我‘名人小久久’……”
旁边一个吹箫的白脸小子转头说:“前次你搞来的那盒爽身粉,我姐说弄她很痒啊。”打鼓那小子啧一声说:“高次,你妈妈玛丽亚整箱都拿走了,她怎么不说痒?你姐姐之所以痒,并不是因为爽身粉弄她不爽,而是她新嫁给的老公权六不爱洗澡太邋遢,才使她身上也痒了。问题在权六,不在爽身粉。”
当时我还不晓得,这位一眼看穿我扮成男妆的少年是后来的名将堀秀政,年幼时由身为一向宗徒的叔父抚养,十二岁时成为秀吉之侍从。后由秀吉推荐,成为了信长的近侍,并于此时元服。十五岁起就担当大任,在随军征战和担任各奉行中度过少年时代,成为信长的亲信。这个伶俐之人什么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能给你干好,不但深受信长和秀吉喜爱,其他人也都很喜欢他。他短暂一生中经历过的大事就不说了,让人印象最深的是经常看到他穿梭各家府宅后院私下里给家眷们带货。他总有各种新奇小玩艺,每当他来,一家大小都很高兴。
至于高次,他那位据说有着绝世美貌的姐姐其实早已被糟老头胜家看上了。据我所知,并不像人们所说的后来才遭那老头霸占。她丈夫“孙犬殿”由于跟我们家有些渊源,算得是甲州我们家的庶流,而他们姐弟的母亲是小谷城主长政之姐,在有乐他哥看来有着双重的敌对干系,这使得她丈夫和整个她们家处于很不妙的境地,虽然生下一男一女,但女儿早夭,这期间他姐姐被有乐家那位权势很大的家老胜家乘机染指,为保全其家,不得己改嫁给糟老头胜家,又生下一个儿子。这成为糊涂帐,究竟是她为“孙犬殿”生出两个儿子,还是只有一个?改嫁胜家之前,她留下一个儿子也就是长子胜俊,后来成为著名歌人“长啸子”,另一个儿子应该是糟老头胜家使她怀上的,即是日后生出的次子利房。这个名字,还是那糟老头给他取的,据说取自其爱将利家的一个字。
那时候,有势力的男人恃强凌弱,逼女人改嫁的事情不少。高次的姐姐给我印象很深,由于美丽出众,她被迫改嫁了至少两次。
随着高次一曲哀怨呜咽般的箫声起,有支笛子啁啾跟随其后应合,诸般乐器奏将起来。旁边那白净小子打着小鼓之余,伸嘴凑近我耳边悄声说:“那个吹笛子的小男孩是他兄弟高知,你跟在笛声后面轻轻地敲调羹,一直敲一直敲。等歌声唱响后,你又改为以调匙轻敲勺子,记住要跟着节奏敲。”
我正要照做,不意背后立起一个冲天辫小男孩儿,两手拿着大锣钹突然交磕,震得我们几个一时难以定神。旁边那白净小子转头埋怨不迭道:“表弟,你站远些,别在我们耳后敲钹!”随手掏出一对软棉团儿递给我,示意用以塞耳。
我强自定神,心想:“塞住耳朵还怎么奏乐?后边那个小孩儿敲钹虽然震耳欲聋,不过我应该还能顶得住……”
就在这时,戏台上歌声响起。先是信包、信照、森兰之流在那儿唱起咏叹调,随着高鼻深目家伙指挥的手势,他们充满感情地唏嘘哼吟,并且左摇右摆,状如江河滔滔、形若滚滚浪涌。有乐瞠目之余,不禁好笑:“是要唱‘大江东去’了吗?还是‘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那谁?”
然而他说的全没掰对,咏叹调哼吟到最低处的时候,前边一排金发碧眼之人齐抬白手奏起琴曲,左右两边琵琶、古铮、唢呐诸般乐器交相奏响,以及各种琴声萦徊伴转,那眼神疯狂的家伙站在光线照映之下,徐徐转面,满含悲情的目光扫视台下众人,先叹了口气,发出浓重的悲悯声息,继而眼泪汪汪地向我望来。
我不禁一激灵,手里拈着的调匙勺子都掉地了,连忙俯身去捡拾。耳边传来几声嗟哦般的男嗓低沉合唱:“前年脍鲸东海上,白浪如山寄豪壮。去年射虎南山秋,夜归急雪满貂裘。今年摧颓最堪笑,华发苍颜羞自照。”大脑袋的信雄接茬儿蹦跳道:“谁知得酒尚能狂,脱帽向人时大叫!”
长秀拨弦弄琴,丹巾羽带飘飘,独自在角落里清声吟唱:“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那个名叫恒兴的人眉头深锁,率身后一门众低唱:“劝君及时行乐,毕竟人生苦短,岁月何时饶过谁?当初那些青涩脸庞,转瞬不复存在,徒剩下内心阵阵唏嘘……”
又随着一阵幽怨若叹的丝竹之声奏起,那眼神疯狂之人以浑厚苍劲的嗓音高唱:“人生五十年,天下间,一切恍如梦幻……”
光秀目含泪光地接腔儿唱:“但凡一度生存,岂有永恒不灭者?”
我听得浑身一阵阵激灵之余,心中惊讶不已:“哎呀,这些家伙竟然有这么好的歌喉,唱的还真动听!”旁边那白净小子顾不上打鼓,忙不迭地环顾左右说:“到了到了,赶快塞耳,把杯子之类易破的东西都拿开!”
我正纳闷,不解其意,只听那眼光疯狂之人调门渐转高亢:“人间五十年,与下天相比……”光秀目漾泪花地接腔儿:“宛如一梦。”随即他的声音被覆没,只剩下那眼光疯狂之人响彻四处的高音:“但凡世间的万物,又怎么会永生不灭?”
岂只我耳膜一震,嗡鸣欲裂,所有人都在他的高音之下苦不堪言,我身旁一个个杯子接连迸裂,不断有人摇摇晃晃,纷纷不支而倒。
传教士弗罗伊斯在会面之后曾对此公做出评价:“高且白瘦、胡须稀少、声音很高亮,喜好武技,行为粗野,几乎不喝酒。”恰如弗罗伊斯对其它传教士所说“在好几百尺外就可听到他的声音,其声音可说相当的响亮,是难得一见的男子。”许多传教士领教过他歌喉之后也纷纷做出了高度评价。
并且由于这种罕闻的嗓门最终震得墙倒屋塌,大家都很狼狈。印象中泷川仗着身手敏捷,头一个飞身窜跃出去,其他身手不弱之辈也皆纷纷各展家数,得以逃离屋塌之处。剩下的躲避不及,都砸作一团。长秀抱琴独自坐在角落,灰头土脸地承受着大家的埋怨。但这也难怪,屋子新盖的,许多结构尚未完善,本就经受不起这般折腾。我看最主要是因为那天人太多,屋塌是给挤歪了新柱子所致。
泷川等人纷声抱怨道:“这么简易的戏棚都盖不牢靠,指望他不搞塌安土城?”有乐他哥坐在废墟里眼神疯狂地环视四周说:“这不是他盖的,只是我让那谁谁临时搭起来的彩排戏棚。而且你们搞得太封闭,环绕声音效果虽好,却还不够结实,经不起我劲爆的音波冲击,人一多就容易塌。”
说着,转面问我:“你有没受伤?”我低头坐在他旁边,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这时我才回过神来,屋塌之际,想不到是他抢先一步冲过来护着我,才没被梁木砸到。不过我找不到遮头的那顶冠帽了。
他转头寻觑有乐的身影,蹙眉道:“这是你拐来的光头妞儿吧?带着就带了,可有难时你也不能只顾自先跑啊。”我心下暗惊:“怎么他竟然知道?”有乐掏着耳嘟囔道:“你说什么?我躲这么远是躲你的歌声呀,先前屋还没塌就躲老远了。你别跟我说话,我听不清。我耳朵被你震坏了……”
他哥推开梁木,活动胳膊,意犹未尽的说:“我看这歌会效果好得很,赶快另起一个新剧场,大家再多练练,等我三河的那个兄弟来了,让他瞧瞧咱们玩的有多丰富,还要叫上京里那班老古董,让他们也瞅瞅咱们如何快步跟上文艺复兴的时代浪潮!”
他是个走在时代尖端的人物。传教士欧冈蒂诺拿着地球仪,向他说明地球是圆的。在场许多人瞠目摇头不已,他却说:“很有道理!”并且还打算修改历法。有一次,他还说,等他把所有事情办完后,想弄一艘大船,抱着这个圆球仪,四处去看看其它地方。那时他已经知道,天下很大。他常抱着那个圆球仪坐在楼台上憧憬,仿佛怀抱天下。
光秀当时总是眼光灼热地望着他,虽然有时也不无疑虑,可还是情愿按下内心的忧虑和犹疑,像其他人一样满怀狂热地追随着这位被人称誉为“风姿卓绝,无人能比”的一代天骄。这不仅是因为他主公诚如良政所称“信长公是个很讲义气的人”,或许他时而产生的疑虑也不仅是因为他这位主公轻蔑所有王侯,甚至如传教士弗洛伊斯所说“他认为自己就是神,在他上面没有创造万物的神。”
我留意到,在他面前,光秀总是显得心情无比复杂。即使低垂的眼皮,也遮掩不住浮闪在眼里的复杂情感。
在光秀尾随其后的复杂目光注视下,那个眼神疯狂之人从废墟里找着了他的圆球儿,抱在怀里。这时我听到树影里有人幽泣般的自言自语说:“我没告密。”声音从背后突然传来,将我吓了一跳,转面只见树荫下走过一个悲伤的女孩儿,稍微驻足望了一眼众人,又低着头走开了,树荫幽深之处传来她的抽泣声:“我没告密害死丈夫。”
有乐伸手遮挡我含惑的眼光,摇头低叹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别问,假装没看到。”
“人言可畏,”那个眼神疯狂之人望着树荫里晃闪而过的哀怨之影,不禁目光伤痛地叹息道,“世人只会道听途说,看我女儿落得如此可怜!最近我还听说三河那边给我造个谣,说我让他们杀了他妻儿,这有多可笑?我什么时候让他杀死妻儿了?那是自家妻儿,不是别人,我让杀他就能杀得?他们自家窝里头的争讧内斗,结果闹出了悲剧,这关我什么事?却栽陷到我和女儿头上……”
我望着那女孩儿孤零零的背影消失之处,心下恻然:“原来他女儿五德已被三河那边送回来了。”这个女孩九岁出嫁,背负最终还是害死了自己的婆婆跟丈夫这样的非议,从此她回到自己的本家。有乐小声对我说:“本想安排你去五德那边跟她先住一两宿再说,不过我担心她看出什么来,万一真的会告密就糟了,就改成另去求我姐姐让你先去她那里住几天。反正我老姐怨恨我哥,就算她发现你的身份,她也绝不会透露半字。”
“他们就会造谣!”泷川忍不住愤愤地说,“尤其是那个甲州大膳大夫!被诬为‘佛敌’那次伤害我们最深,我们明明数度要求僧兵撤退,发出多次‘避难劝告’,却没理会。就算后来放火烧掉仍持续抵抗的比睿山延历寺,那也是仁至义尽了。却被说成火烧比睿山,此举坚定了信玄上洛的决心,在三方原揙了我们一顿,此后谦信大人也出来当盟主要率众与咱们决战,在手取川又折辱我们一通。而我们成为佛敌后那些年简直是苦不堪言,四处被人打,白白耗费了那么多年光阴,不然主公早就完成大业了。”
不过我知道他们真的也是很残忍。正如有乐他姐阿市说其兄信长是个“既美丽又残酷的人。”就在不久前,以赖照与景健等人为首,越前之地约有一万二千余人的一向宗门徒被清洲军所杀。信长在给贞胜的书信中,记下了越前的惨状:“到处都是死尸、一点空地也无。真想让你看到此景”。记载利家行为的石版还写着:“活擒一揆千人。依法处刑以磔刑、下热汤、下油锅。如此等事。一笔记下”。
在他们那里,或许只有我稍能理解光秀眼里透出的复杂之情。
而且,我感到心情也好复杂:“不料我还是来他们家了。”到目前为止,似乎一切还算顺利,没被人认出,未遭识破,也算不幸中的万幸。原本我是想去找当年我学茶艺的师傅那里,不过再一想这也很难为人家。毕竟我是要生孩子的女人,而且腹中胎儿还属于尚未出世就被追杀的对象。
我不太想去连累别人。反而留在有乐这里,似乎也能满足我小小的报复心理。因为要追杀我腹中孩子的人,就是他那位眼神疯狂的哥哥。而我偏偏住在他们家,他却不知道。
于是,我暂时停止了挣扎,并且停下了思考。不再去想怎么逃亡,虽然有时也暗自惴惴不安,却索性就随遇而安地待在他这里。
然而没想到的是,这是他们家人在清洲的最后一次聚会,而且为了庆贺什么的,他们还想办得很热闹。据说要热热闹闹团聚一场,然后离开他们的家乡清洲。我本以为他那位眼神疯狂的哥哥不留下来和其它家人一起,当时有乐还有个想法,他告诉我这个如意算盘是等家人们都离开,他和我留在清洲老家,在他的故乡一起无忧无虑地玩多好。
他还帮我设想了一番:“到那时,大概只有我老姐和她几个女儿留在老家,最多五德也还会在家乡住上一阵。除了这些守寡的女眷之外,哥哥们各去各的地盘了,等闲不容易再回来乡下。于是你就尽管在这儿住着,生小孩子也有人照顾。他们当你是我房里的,自会待你亲如一家人。甚至你可以在这里把小孩养大,将来就算要走也由得你。当然留下一起玩就更好啦。”
能在一个大致还算安稳的地方生养孩子,这在当时对我来说,是多么不容易的奢望。我已经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地方能做到这样子,于是我不再想别的去处,就顺其自然地听由命运的安排。这在当时,也就是听从有乐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