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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明日天涯(2 / 2)

虽然后边似乎没人追来捉拿,我毕竟心感不安,急忙展开身法,趁那些家伙或许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溜之大吉。

我边跑边回头张望,纵然落得惊慌跑路,却也生出痛快之感:“天可怜见!终于被我‘痛揙’了大魔王两下,也够他受的了。”

跑着跑着,看见前边有个家伙背着碎花包袱,带着行李在路旁树下守候,我一瞧之下,心情又变差了,不由啧然道:“走开!别缠着我……”

那家伙似乎已在树影里干等了半天,正郁闷地一边看书一边梳头,虽然悲情文艺书摆出来搁在树杈儿上边,眼睛却只朝路上巴巴地顾盼张望,终于看见我出现,他忙背起大小包袱,拎着好几个沉甸甸的藤箱跟过来,惊喜交加的说:“看!我早就准备好了,连行囊和细软以及铺盖卷亦已收拾齐备,就守在这儿等你来相会.”

我边跑边问:“你扛着这么多行李要去哪儿?”那家伙转个身,没忘记又跑回去树下拿书,才奔过来说:“我已经跟航海家打过招呼了,这就一路搭船去罗马。由于太远,不怕被他们找到……”

我听得好笑,就说:“哇啊,你要去那么远呀?还打包了这么多行李,里边有啥家当?”那家伙见我没放慢脚步等他,连忙扛着大包小包追随道:“除了书和袜子,以及梳子、头油这些必需品,也没别的多余之物,我有你就够了。”

我正听得阵阵激灵,那家伙递来一包东西说:“拿着,里边全是给你买的袜子。这方面估计我们要省吃俭用,到了罗马不一定有袜了,我看他们好像不穿袜……”我避之不迭,蹙眉道:“你怎么拿的全是碎花土布包袱啊?”那家伙抱着我不肯拿的包袱边走边说:“看起来虽土了点,可是我们跑路啊,难道要绫罗锦绸?况且走得匆忙,我连钱都没带,不过也没关系,罗马那边他们不使用我们这钱。带了也沉重,所以我就多拿了几瓶头油。说来也懊恼,出门太快,还有一盒刨花油忘拿。”

我边跑边问:“你坐船是要拿头油来充船费吗?”那家伙抱着碎花包袱说:“这个不担心,上了船我就把宝刀‘筱雪’赠予对方,在他们眼里这东西值钱呐!此刀随我甚久,就这样给人虽是可惜,然而从此我跟你男耕女织,可以多织一些袜子来玩,不需要再玩刀了。”

我红着脸问:“你跑了,小孩怎么办呢?”那家伙摇摇头,似要竭力不往那边想,说道:“他们各有领地了,还有家臣辅佐,我妻室可以去跟小孩住,不再孤苦伶丁。况且我们一路低调点,别被人看见。主公他们不知道我跑去哪儿了,更料不到我和你一起私奔。这谁能料到?几天前连我自己都想不到……”

我看这个名叫恒兴的家伙跑路的模样,不禁好笑,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要跑呢?”

恒兴眉头深锁的道:“我只是为情所困,不是傻瓜。”我心里却想:“我要跟你跑去罗马,那才傻呢!”突然展开身法,越跑越快,恒兴拎着大包小包,眼见渐渐跟不上,不由着急道:“你跑那么快干什么?下边有个十字路口,来往车马多,别给撞着……况且我觉得你跑的方向不对,往港口应该走这边!”

我转头说道:“那就分道扬镳吧!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只一转头,瞥见恒兴竟似近在身后,虽然拿了好多行李,却甩他不掉。但觉一眨眼间,恒兴又迫近了许多,在我肩后低哼道:“哪有这么容易摆脱我?”

眼见要被追着,我急展身法,晃闪开去,加速飞奔,一溜烟窜出好远。转面一瞧,恒兴也发足急奔,不顾头发被风吹乱,扬尘飙行,紧追而至。我心下暗惊:“好难摆脱!不料他身法也如此了得……”

前边已是十字路口,正值人马往来繁忙时候。恒兴追近身后。就要伸手捉到我的时候,忽然一队快马奔驰而过,我仗着身法巧捷,先闪身穿过去。恒兴也不含糊,只见他不慌不忙,发足蹬树,借势纵起,左手抱着碎花包袱,右手扛着肩后行囊,保持一脸严肃,凌空高跃,腾身翻转,从那队快马上方翩越而过,眼看其身影已迫近我背后,不意又迎面飙来一大群奔骑,恒兴折身往另外方向飞扑急避,啪一声大响,不知撞到了什么。

我边跑边回头张望,只见恒兴撞在嵌靠土坡陡壁那面厚厚的大牌子上,磕陷了一个凹窝,随着闷声呻吟,徐徐滑落。身上掉落之物坠撒满地,其中有:姻缘签、贴身衣裤、拖鞋、梳子、头油、悲情读物、小镜子、指甲刀、鼻烟壶、九转雄蛇丸、虎鞭酒、海马药酒,丁字布、来历不明的肚兜儿,以及,他的袜子、我的袜子、不知谁的袜子……

至于碎花包袱和行李箱,一时没瞅见脱手抛撒到哪处去了。匆忙之中,我随便捡两三样小东西就跑掉了。经过那块牌子旁边,我仰头看了一眼,只见牌子上的“天下布武”大字有些褪色,那幅作为背景的形势图已有些模糊,隐约可见血红色的箭头从清洲起始,依次指向岐阜,接着指向安土城,再往后指向哪里,还是没看清楚。

我本来是要往“迎宾楼”那个地头跑去,不意看到好些低笠遮颜之人在前边转悠,“乐市乐座”那块牌子前边还有个依稀透着几分眼熟的人影一晃而过。从楼上花枝招展的女子抛洒下来的飘瓣纷扬间隙,只见一个神态落寞的和尚伸手承接飘过眼前的花瓣,转面吹开。我心头暗跳,认了出来:“安国寺惠琼竟然还在这儿徘徊未去,可别被他瞧见我……”

我正要溜进人丛之中,忽见几个低笠遮面的家伙迎面走来,我觉得他们看上去像那个名叫“利三”的心狠手辣之人的手下。不免心中一慌,转身往另外方向溜,经过拐角处某个看起来像茶水棚的摊子,又瞅见好些低笠遮额的人坐在那里享用茶点,还有些明朝装束的金发碧眼之人在吃面。附近那张桌子旁却坐着两三个京里模样的客人,摇头叹气,交头接耳说:“一切都搞得太光怪陆离了,真是世风日下!你看那只狗儿,竟然跟人挤在一桌吃馄饨,赶车那厮还有只鹰,却放到桌上给它在碗里啄食。旁边那张桌子居然有几个金毛家伙也拿着筷子学人夹面条吃。唉,前久大人不幸而言中,恐怕咱们这里快变成番邦了……”另一人小声提醒道:“出门之前,三好家没教你放机灵些吗?小心驶得万年船。吃你的阳春面,这里龙蛇混杂,左近到处都是光秀手下的便衣巡丁,据闻其中不少都是他们明智家的人,包括他收罗麾下的龙兴公子那些旧部,另外还有更多是为贞胜大人效力的耳目,当心给人盯上了。连累康长大人不说,你我一家老小也要跟着倒霉……”

我觉得这里太危险了,忙抢在那些低笠遮脸之人逡巡而近之前,窜入小径,从几幢楼房铺面之间穿过,想往后边绕个大弯子,再转而拐头另觅道去寻找“迎宾楼”后边给客人饲马的地方,却走着走着,又感觉不对路。前边绿荫掩映之处房子越来越少,我转来转去,到处都是树,渐渐找不着屋影。

我再乱走一阵,心想:“走到山野去也不是什么好事儿。”眼见前边仍是郁郁葱葱的树木,就转身往回走。却找不到刚才的路了,只觉四周景象透着陌生,又或者到处都眼熟。不知转了许多久,没有听见人的声音,身处一大片苍翠绿簇之间,耳边只闻风吹木叶与虫鸣,偶尔也能听到些鸟雀啁啾。

徒然转悠半天,我终于不敢再乱走了,停步怔望周围,心下生虞:“糟糕!迷路了……”发了一会儿愣,觉得在这儿等到天黑也看不到一个人影,而且孤身困在树林里,天黑就更糟,越想越不安,只得又继续摸索而行。

然而越走越感到心慌,眼前仍然一片树影幽深,既不像有路,也不见人烟。我走到脚酸,停下来张望四处,心想就凭自己孤身一人,就算能逃出有乐他家,毕竟人生路不熟,又怎能指望赶快回到故乡?

困在林中,一时无法可想,就在最郁闷的时候,想起一事:“先前好几次被他们说看见我身后有什么人跟着,不知这会儿还有没有?”心念既动,投眼望向身后,叫了一声:“跟着我后边的家伙,早看见你们了,出来!”然而叫了几声,也不见有动静。

我蹙眉寻觑,心下纳闷:“会不会是先前被重虎他们全给拦下了?”心并不甘,又一边走,一边转头张望,不时发出叫喊,却仍没动静。

我渐感气馁,找着一根野藤,心想:“看来只剩最后一招了。”便用这根野藤做了个套脖子的圈儿,觉得绳子还不够长,便掏出一块布条儿系紧加长,手一拉扯,还挺结实。我仰着头寻定一株树,将野藤另一梢抛上去,让它从树桠之间落向另一边,拾起来拴好,然后我搬来几块石头垫脚,踩上去把藤圈套到自己脖子上,眼溜溜地望向四周,心想:“看样子我只好上吊,看有没有人肯露面。”

准备上吊之际,忽感心酸:“要是没有人出来阻止我,难道就这么玩儿真的了?”手不自觉地抚摸肚子,想着腹间的骨肉,正自迟疑,忽听一人闷声说道:“这根足够牢靠的藤条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为什么连这也跟我抢?”

“什么?”我闻声转觑,先觉好笑,“我在树下捡着的,凭什么说是你找到的?上吊的绳子你也要跟我争吗?”

那人郁闷道:“这世上有哪件东西没人争?我从小他们就在争东西,家里没一件东西无人争。整个家都给争得支离破碎,何况一条可以用来上吊的绳子?我自忖事事都争不过你们,算了不跟你争,用这匹马跟你交换如何?”

“咦?”我闻声转面,惊喜交加的问道,“你有一匹马?”

“有又怎样?”那人郁闷道,“我连佩剑都卖了,这匹坐骑是我剩下最后的东西,刚才要不是它跑开了,我去追它回来,这根我准备用来上吊的藤索怎么会落到你手里?家都没了,老婆也被抢走了,连这也跟我争?”

我伸头到藤圈里,踩着石头转动脑袋四处张望,寻觑不见说话之人的身影,不禁纳闷道:“你是谁呀,真的有马么?”

树丛中走出一个神情郁闷的男子,牵着匹瘦马,郁郁不欢地站在绿荫掩遮之间,说道:“我会忽悠你?我从来只有被女人忽悠,说好了一起私奔,等我卖光了家当,临到头来却又改变主意。我已走投无路,回乡又被债主追缠,除了上吊还能怎么办?”

我不觉把下颌搭着藤圈,挂在那儿愕觑道:“咦,怎么是你呀?好像我在迎宾楼上见过你一次,你不是那‘若狭守护’孙八郎吗,怎么混到这么惨啊?”

“你就比我好?你都混到要上吊了,还挂在那里取笑我?”那神情苦闷的男子牵着马在树影里冷哼道,“见过一面又怎么样?你扮相模仿她,你也不是她。在我心目中,她是天上之龙,你不过是条虫!”

我听着正感懊恼:“哇,这么糗我?”随即被他掏出一支折扇,抛过来打在脸上,我叫了声苦,听见那男子在树影里鄙薄不屑的道:“这支‘北之庄’的扇子,是你丢的还是那老家伙丢我房里的?你拿回去,告诉他们,把我逼死了,就都趁心啦!”

我伸足撩起坠落之扇,绰接在握,看也不看,随手插到颈后衣领子里,说道:“你也算是我们家的远房亲戚,怎么连你也落到要上吊的地步了。然而你还不如我们家剩下那些亲人,你看人家胜赖、盛信他们,宁可拼到最后,也不轻易放弃,哪能这么快就让欺负你的人称心如愿?”

那神情烦闷的男子闻言一怔,随即牵马从那片树影中走近了些,投眼觑视,蹙眉道:“你果真是四郎家里的人吗?怎么混到这边来了,你投敌了是吗?”我把下巴搁在藤圈儿上,朝他笑道:“说来话长,不过你看我这样子像投了敌么?”

那神情苦闷的男子似乎没心情说笑,面转别处,哼了声说:“同宗亲戚又怎么样?我这边早就已经玩完了,而且还是被自家里头的纷争消耗完在先,遭别人吞并在后。旧日的领地如今已全被信长公划归其重臣长秀,我这个名义上的‘若狭守护’不过是被信长、长秀当作招牌来使用的傀儡。”

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消沉颓废之人便是出身高第的孙八郎,他本名元明,为“若狭守护”义统的长子,母亲是征夷大将军义晴之女。大膳大夫家在若狭的这一系,本是甲州的庶流,最初甲州的本家督主同时担任甲州、安芸守护,后于蒙古袭来之际甲州当主信成将安芸守护一职让与其弟氏信,后来氏信的曾孙信荣讨伐义贯有功,得到义贯旧职“若狭守护”的官位,遂创建了我们家在若狭分支的基础。

孙八郎长大后与父亲义统产生了强烈的争端,而且叔父信方也在他们家内乱中扩张势力,从此一门分裂,争讧不休,孙八郎迎娶近江名家高吉的次女亦即“京极之龙”为妻,也难挽颓势,孙八郎被迫依附清洲,不久清洲军入据其领地,孙八郎得以回到若狭,却被命令蛰居于神宫寺。往昔名门出身的孙八郎连同本为其麾下家臣的“若狭众”被划归长秀旗下,这对孙八郎来说,无疑伤害其尊严至深,加上在有乐那位当家哥哥麾下长年遭到的压抑使孙八郎对长秀多有不满。而后“清洲四大天王”之首的权六又染指其妻,孙八郎心中宿积的怨气冲天。

此前虽说父子争权不休,却在他父亲义统辞世后,继承了家督之位的孙八郎这才知道当家的困难,在《朝仓文书》中留下的书信里表示“断绝眼前”深深抒发了对家中纷乱的无力感。更无奈的是,越前的豪族义景以昔日与义统的盟约要展开对孙八郎的“保护”为名义出兵若狭,其并吞若狭之心昭然若揭,由于无法团结家臣抗敌,在义景的大举进犯下所有的抵挡遭到摧毁,誓愿寺防线崩溃,居馆转眼被攻克,孙八郎退踞另外城池,再度组织防卫战,但仍不果而被生擒。

由于此役义景所高举的名分是“保护”孙八郎,因此在攻下若狭后孙八郎夫妻及一子一女也被“妥善保护”并送往义景的本城,未顺从义景的孙八郎家臣则纷纷投向新近上洛的信长,孙八郎也趁信长与义景交恶,派遣侍臣与旧臣协商,欲借信长之力脱出越前,并指使“若狭众”加入了信长的若狭平定军。不久,清洲军攻入越前,义景灭亡。孙八郎随同昔日的家臣“若狭众”投入了有乐他们家,于天正三年由家臣首领陪同上京晋见信长,在这场会面中信长“意思一下”许给了孙八郎三千石的领地,和旧日家臣同样列为长秀的属下。对于孙八郎来说,又一轮噩梦开始了。

“你看看你投敌的结果,”我挂在藤圈里瞅着这个郁闷的人,不禁好笑。“被人欺负到家了是不是?还不如拼一把才死,或许拼出一条生路了呢?”

孙八郎抬起眼皮,朝我投来百般无奈的一瞥,低哼道:“说得轻巧!我落到这步田地,用什么去拼?况且我溜了出来,困顿多日,全部家当都没有了,连老婆都跑了,佩剑也拿去当掉了,就剩一匹瘦马。”说着又垂下眼泪,废然兴叹:“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从前读过这般诗句,未亲临其境,不晓得个中滋味。如今知道了,已是穷途末路!”

随即牵来坐骑,将缰绳伸递给我,垂首沮丧地说:“唉,不说了。伤心事一箩筐,不如死了干净。给,坐骑归你,帮我照顾这匹老马。这便痛快些,赶紧交换上吊的藤索罢!”

我听说过他的许多事情。虽然有人说,我们家这位世袭若狭守护的末裔“孙犬殿”一生可以用“志大才疏”形容,但其生涯也是可悲,他作为我们家在若狭这一系的末代当主,祖父、父亲留下了千疮百孔的家业,继位之后内有重臣不安于室、外有强敌虎视眈眈,使他真正在若狭当家作主的日子居然连三年都不到,甫继位便遭到义景攻打,后半生就先后在义景和有乐家这些更厉害的豪强势力摆弄中渡过,高傲的家世让他备受软禁,连模仿一般小豪族当个墙头草也没机会。

我当然想要那匹马,不过交换了藤索之后,考虑到孙八郎难免要上吊,我改而另转念头,为了打消其死意,便劝说道:“这样就死掉,未免太龟蛋了吧?不如再拼一拼,趁还有机会就拼一下,大不了拼一把再死,万一拼赢了呢?”

“哪儿还有机会?”孙八郎摇头苦笑道,“他们一直都在跟我争,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在拼,可是越拼越倒霉。我拼着最后一把,就是从软禁我的地方逃出来,却也一样仍然没好结果。女人不肯跟我私奔,还让我回去继续呆着当傀儡。我又一路欠了很多债,除了上吊还能怎样?”

我温言慰之曰:“除了年少懵懂的逃家少女以外,一般有小孩或将有小孩的懂事女人是不会随便跟人私奔的,她需要考虑的还有很多……”

正说着,有个人头发混乱,抱着碎花包袱凑过来问:“比如?”

“比如说,”我一边说着,一边转头,碎花包袱映入眼帘,顿感心下暗虞。“要看跟什么人跑,跑去哪儿,准备充分了没?”

孙八郎摇头叹气道:“她也是这样说的,但我看无论跑去哪儿都没有用的,到头来还不是一样,落得被人追杀的结果?”

“那不一定啊,”抱着碎花包袱之人凑近说道,“准备充足就不会有这样的结果,而且逃得越远越难被人追到,我看你并没准备好。我就跟你不一样,连头油我都准备了很多。刚才在那边撞掉了一地,我全都捡了回来。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孙八郎转头瞅着那人,惊讶道:“你怎么这样有私奔的经验呀?”抱着碎花包袱之人表情严肃的道:“我看了许多这方面的书,归纳出千百年来,私奔成功的人一般都不用殉情,然而私奔失败的悲剧很多,所以我专门琢磨怎样才能避免私奔失败,潇洒地离开,带妞携手浪迹天涯,从而过上神仙美眷的日子。为此做了很多笔记,进行了很多练习,没事就估摸,实战不慌乱……”孙八郎听得肃然起敬,不禁拉着那人之手,难抑惊喜望外之情,激动地说:“没想到绝望的人生末路上遇到了苦海明灯,一下子聆听这么多真知灼见,使我眼前一亮,私奔的前景不再渺茫与暗淡。先生教我!”

表情严肃之人先把碎花包袱给孙八郎拿着,随即掏出个梳子,恢复了头发的一丝不苟,然后放好了梳子,在孙八郎殷殷期盼的目光中抽出一瓶头油,倒了一些抹在手心,又抬手来回揩拭头发,随即拧紧了瓶盖子,将整瓶头油倒握在手,出乎不意地拿起来敲孙八郎的脑袋,边打边骂:“让我教你,好让你带我的妞儿私奔?还连坐骑都准备好了,想拐我的妞儿去哪里?”

孙八郎和恒兴在那儿拉拉扯扯的时候,我正想牵着马乘机溜掉,不意一转头之间,被树丛里冒出来个模样狼狈的家伙吓了一跳。那家伙朝我悄打手势,窜到我肩畔的树后压低声音说:“先别急着上吊,留意听我说……”我惊异道:“你刚才说要去采蘑菇,怎么转眼间跟打仗输了逃跑回来一样,身上还穿着破旧的铠甲,沾的是谁的血?咦,你怎么长出胡子来了?”

那家伙猫身藏到树影里,趋近我肩后,低声说道:“说来话长,没时间解释转眼就长出胡子这种突破性的进展。不过你懂的,某个时候我们又玩穿越了,其中一次你让我穿越到这个时候,来悄悄告诉你,赶快去设法阻止我哥哥拿到那东西……”我闻言愕问:“又玩穿越了吗?什么东西呀?”

那家伙不顾蓬头垢面,咬耳说道:“等会儿天黑你会发现有个洞,最好不要让他知道那个洞,尤其是里面那东西不要给他拿到。”我惑然不解地问道:“究竟是什么东西?被他拿到又怎样?最重要一点是,我在哪儿?”那家伙在树影里悄言道:“这是一个多线任务,我们同时来到这里,区别是你去告诉我,而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不能我告诉我,你告诉你呢?原因你懂的……我来之前的那一次我们同正信以及他的狗穿越到‘天正壬午之乱’或者别的什么什么之乱,由罗撞见由罗,情形就有够鸡飞狗跳,竟然私奔还不说,再加上前次我们跟那谁一起穿越到‘天文之乱’或者别的啥啥之乱,导致那谁撞见那谁,也就是他自己,自恋的他俩差一点陷入跨年代的热恋,拉都拉不开。因而我们决定不再这么做,须要谨慎一些才好。”

我提起手指,恍然若悟的说道:“哦!难怪我总觉得好像在‘乐市乐座’那块牌子旁边看到谁这么莫名眼熟,原来是……”

趁恒兴忙着拿头油敲击孙八郎脑袋,我转头悄问:“你来的那个时候是什么样的?”

那家伙背靠树干,抚摸沾着尘土的胡须,摇头转面,目望别处,低叹道:“未来很可怕。知道太多不好,还是别问了罢。”说着,抬手擦拭脸上沾泥和血的汗水,却似趁机揩去眼角之泪。

我留意到他的奇怪举动,仍是忍不住问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那家伙从藏身的树后探头探脑,说道:“接下来,恒兴会朝我这边扔来一整瓶头油,其实我已经被打中很多次,每次穿越来这里都中招的经验已然丰富,这次说什么也不会再被打中了……”话还没说完,整瓶头油就扔过来打在他脸上。

那家伙伸手接了个空,捂住脸,叫着苦跑进树丛里。

恒兴冲过来,问道:“那是谁?你又约了谁来等在这里偷偷幽会,或者打算背着有乐私奔……”我踩着用来垫脚上吊的石头,缒绳拔身蹦跳,急望不见刚才那个长着稀疏胡子的家伙跑去哪儿了。正感心中懊恼,闻言就朝树叶攒动的方向一指,说道:“那不就是有乐?刚才你没瞅见他么?长胡子了吔!”

恒兴伸着脖子张望,摇头皱眉道:“有乐怎么会是这模样?还穿着破烂沾血的甲胄跟败兵似的,你别以为我爱上你就好忽悠。”随即转面又道:“你捡我那条丁字布用来上吊,这实在太浪费东西了。它是我平时练相扑的时候穿的,拜托从脖子上拿下来还给我。”

孙八郎悲愤道:“事事跟我争,不论什么东西都有人跟我抢。那条上吊的绳子是我的!要还就还给我才对……”恒兴捡起那瓶头油,转身走过来敲他头,说道:“她用来吊颈的丁字布是我的,上面有‘雄岳宗英’这几个掷地有声的字,年年相扑会我都穿,而且穿着它还拿过奖。怎么你连这也有不同看法?”

看见有乐变成这般模样,我感到心烦意乱:“啊,我们怎么又玩穿越了呢?不是说好不玩了吗?他……他怎么变成这么沧桑的样子,狼狈之余,眼神里还透着掩不住的悲哀、伤痛和绝望交集之情……到底出了什么事?”

孙八郎突然将恒兴出奇不意地扭住,口中低哼道:“你那相扑算什么,我还上过柔道龙虎榜呢。”恒兴手被扭住,眼见得头油落地,诧异道:“不料你也是个高手!”说话间变招扭臂,孙八郎却不给他机会反转,后退一步扎马稳桩,依然执拗不放,冷哼道:“‘也’字的意思是你也算得上了?不过我看未必!”

恒兴连换数招没奏效,见手被扭拗更紧,步桩也越来越盘不住,脚步顿挫,再三竭力想要稳桩,以免被摔翻,扭打之下,不觉头发混乱,眼见形势吃紧,恒兴脸色憋迫的道:“放手!怎么说我也是犬山城主的身份,不日就要荣升大垣城主,美女跟前给点面子,不要让我难看。”

他低言劝诫之时,手下变换招数,试图摆脱形格势禁的困窘局面,不料孙八郎步法拿定,就没给他丝毫有望扭转的余地,扭住他胳膊拽来拽去,拉到这边,又推去那边,两人扭在一起的身影在树丛各个间隙穿梭出没,不时耳鬓厮磨,贴面抵颊,甚至嘴挨着嘴。眼见恒兴憋挤得脸面通红,渐变涨紫又转为发青,孙八郎冷哂道:“你这种小城主算得什么,也敢在我这个‘若狭守护’面前逞威风,狗仗主人势,狐假虎威罢了!”

恒兴面色挤紧,更加憋迫的道:“小看我?你这个‘若狭守护’不过徒有虚名,其实志大才疏,自己的老婆看你没出息,跟人跑了,你转头就起意抢我梦中情人,还拉个瘦马来私奔,甚至念诗求爱,然而我心仪的姑娘情意坚,宁可上吊寻死也不受你引诱,要不是我及时赶到,只怕都被你这废物逼死了。放手!你再纠缠,我就要出刀了。宝刀筱雪,近年还没饮过血呢……”孙八郎拿住他双手,盘臂箍脖,反而勒得倍紧,冷哼道:“就会虚张声势!我不放开你双手,难道你还想用脚出刀不成?”

恒兴涨着脸叫苦道:“我为了保持体型不走样,没往相扑方面下苦功。有种放开我,咱们比试刀剑!”孙八郎扭着他说:“不用比试了,光听兵器名字你都不如我。”恒兴憋紧脸孔,在他怀抱中挣扎着问道:“你什么名堂?”孙八郎揽住他,顶肘夹紧其躯,口中说道:“我的剑叫做‘大风’,听着是不是比你那‘小雪’更拉风?”恒兴在其怀抱中憋着脸兀自挣扎道:“就知道你会听错,那个字是‘筱’而不是你以为的‘小’。光嘴上耍弄有什么意义?谁更厉害,拔出来比试一下就晓得了!”

孙八郎揽着他冷哼道:“我被你们逼得穷途末路,连佩剑都拿去典当来换开房间和开饭的钱,用什么跟你比?”恒兴在他怀里涨着脸说:“我这宝刀也准备拿去充当船费了,但上了船就是一揽子的买卖,开房间和吃饭应该不需要再另外付钱。看我做事有多周详,连跑路亦如此从容,哪像你,一地鸡毛,搞得这么狼狈……”孙八郎搂着他不由唏嘘道:“不料你也要跑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又相欺?”

想到辛酸处,又悲难自抑,垂涕道:“我从小锦衣玉食,如今落到这步田地,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破驿梦回灯欲死,打窗风雨正三更。”恒兴在他怀里仰着脸挣扎道:“听着是酸楚,不过也怪你自己。谁要你跟你父亲打来打去,打坏了家业,本该耐心等他自然老死,不就一切都归你了?然而眼下最要紧的一点是,老弟,唏嘘归唏嘘,你那鼻涕是个问题噢!”

孙八郎感伤身世,搂着恒兴痛哭流涕道:“深受怨恨纠缠多年,后来我又饱受爱的折磨,不过我没后悔,正如破驿中我被风雨淋醒,所做诗歌抒表的心情:‘用我一生去倾心,无怨无悔不回头。’对了,你觉得前边那句应该保持原样好,还是改成‘尽我一世去倾心’更好些呢?”恒兴在他那一大沱越垂越长的涕下仰着嘴惊呼道:“听着都不错,可是你的鼻涕倾巢而出了,眼看就要垂淌到我脸上,快放开我!”

孙八郎垂着涕,沉思道:“不过我才只做了两句,这么好的诗歌还须给它收个有力的尾。咦,想起一事,姑娘,你是不是嫁去神尾那个神官家的那位善得寺后边种茶人家的闺女,前次你外公在京都东福寺惠心大师那里还提过你的事情来着,当时安国寺惠琼似乎也在座……”恒兴在那一大沱摇摇欲坠的鼻涕下仰着嘴叫苦道:“坠了!坠了!眼见得就要坠落了,快放开我!”

我踩在石头上掂着脚跟朝树丛里四下张望,寻觑那个满面沧桑有胡子的家伙身影,闻言一愣,转面愕问:“跟我说话吗?我怎么不知道有个外公……”

“是人都有外公,”恒兴在孙八郎垂淌摇晃的浓涕下挣扎着说道,“区别在于死了或是活的。不过我派人调查到你那个外公早就不在人世了,怎会从坟墓里跑出来四处打听你,别听他胡说。现在最重要是赶快帮我拿石头打他一下,使我免受涕流满面淋漓之苦!更蹊跷的是,为什么被这厮揽着,竟让我浑身越来越瘙痒难耐,平生绝技都使不出来……”

孙八郎不觉垂涕越来越长,抬眼望着我,说道:“可我听说她外公就是敬灭,怎么会死?惠心大师那儿还留有他一幅好字,写的是:明日天涯路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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