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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谁之野望(1 / 2)

他在桔梗旗下神情抑郁地望着我。

这般眼神使我不由回想起我随夫君即将离开我们那位奇怪老爷爷,要去东海给承芳和他母亲扫幕的前几天,曾在门外石阶下看见这个落魄潦倒、满面风尘的男子。当日老爷爷不在家,他仍整天在门外徘徊等候。为了不打扰我们出入,很知趣地坐到离门口稍远些的地方,靠近花圃的石凳上。中午时候看到他躺在那边树荫下似乎睡着了。

他的脚是烂的,我留意到他的鞋子完全破掉。而衣服虽然陈旧到褪色,却仍保持着干净。

傍晚时分,我出来看见他在外边吃东西。大概在吃一个糯米粑,或者山稻米饭团之类的东西,外边以蒲叶包裹着。他蹲坐阶下的碎石子路边,捧在手上吃的时候,有米粒儿掉地,他仔细找出来,一颗不漏,捡起就塞嘴里,吃得很香,似乎好多天没吃饱了。

他吃到最后,就连整张蒲叶也贴在嘴上,不只意犹未尽地舔那上边粘留的米粒儿,甚至连蒲叶也被啃咬稀烂。

我见他在那里撕扯着不剩一粒粘米残余的蒲叶,就转身回屋,端了一个盘子,放几个糕饼和一碗茶水捧出来。我还到宝姨她老公那屋里给他找了双鞋,虽然不是那么好,毕竟没破。

他撕咬着贴在嘴上的蒲叶,眼晏晏地望着我捧盘子走近。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没办法忘掉这个人的眼神。宝姨说,那是一种自感彻底无投无路的绝望,却在瀕临绝望的时候又看到希望的火苗在面前重新点燃,流露出来的复杂感触交汇成了这种眼神儿。并且宝姨还埋怨我,不应该轻易走近陌生人跟前。她说,先前见那人一整天没吃饭,光坐那儿眼巴巴地等候。她上街回来时就顺便买了个糯米饭团搁他旁边,没想到吃得这么起劲。

然而我拿出去的糕饼,他却不舍掉吃,咕噜噜喝完茶水,闭上眼睛闻了一会儿饼香。拜谢之后,取出块干净的布巾儿,小心翼翼地包起来,很珍惜地收好,说要带回去给妻子也尝尝。我记得他含着泪光,口里喃喃的说:“还是亲戚好啊,我四处去找人帮帮我主公义昭大人,却到处碰钉子、吃闭门羹,连一口茶饭也吃不上。”

由于我们当时只是寄寓在朋友的家里,算不上这片宅邸的主人,宝姨说不便请他进来歇歇足。他也明白,只在外边等我家翁回来。老家翁天黑才回府,看见他在外边踯躅未去,很惊讶地邀请他一同进屋。我听见那个人在里边向老家翁哭着不知在说什么,像一个受了伤害、诉说委屈的孩子。

后来我听老家翁提起这个人的身世,说他家也属于甲州我们大膳大夫这一派分支远流的子孙。他家被龙兴公子的父亲,也就是有乐那位疯眼哥哥妻子归蝶夫人之兄攻灭,他被迫逃亡,游历各地,曾出仕于越前,或许不满义景处心积虑吞灭孙八郎家的一些做法,又再度出走,就在这时,他遇到了被久秀和三好三人众赶出京都的征夷大将军义辉的弟弟义昭,就这样,他跟随了义昭。一起落魄,一起奔波。

从前他为义昭四处奔走的时候,不只去“春日山城”找过深居简出的那位世称“越后之龙”的谦信公,还找过甲州的大膳大夫,甚至就连孙八郎父子那边,他也去找了。不过孙八郎忙于跟父亲以及叔父乃至各种人干架,帮不上忙。到了想帮的时候,孙八郎已经被捉了。在软禁的地方垂涕唏嘘:“真的是爱莫能助!”

于是这个忧悒之士又继续踏上辗转奔波的途中,而且他似乎总在路上,走到脚烂。直到遇上我家的老爷爷,跟他提起某个人,手指清洲方向,说道:“藤孝似乎显得总是有法子的,难道连他也穷途末路了?我曾和他一起服侍义辉将军。他和你都拥护已故将军的弟弟,不过我跟他推荐一个人,或许能帮得上忙,他却犹疑不决,迟迟举棋未定啊!”老家翁所言及的藤孝是一位精通和歌与茶艺的儒将,十三岁元服后一直担任义辉将军的近侍。此后其前半生为了拥立义昭而尽力,并且邀请信长拥立义昭成为将军,义昭被流放后追随信长,最终与旧主决裂而臣服清洲这位新崛起之主。

当我还在学沏茶的时候,藤孝只是一个文文静静走过我背后的寻常身影,爱低着头偷瞄,说话不多。然而在久秀与三好三人众联手谋害了义辉将军后,藤孝救出了被软禁的义昭,并陪伴义昭投奔越前那位忙着吞食孙八郎家业的豪强义景。由于义景迟迟不肯出兵上洛,义昭和藤孝最终通过光秀的引见,一起转投信长并成功上洛。信长率领大军直捣黄龙,轻松地踢开了上洛途中的绊脚石,使藤孝对信长颇为佩服。

而这一切始于那一天。从我们家老爷爷那里离开后,这位名叫光秀的忧悒之士又踏上了他的风雨兼程之路。不过这一次,他有了更清晰的方向,穿上新鞋,直奔清洲。

那时我不只留意到他总是风尘仆仆、行色匆匆的样子,而且还显得忧心忡忡。由于我家那奇怪的老爷爷也来陪伴义昭将军,我见过他在我那老家翁跟前长吁短叹,感慨他为申张大义而奔波的不易,老爷爷还让我背诵“行路难”这样的诗歌给他听。

听到“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的时候,他不禁潸然泪下。

后来我留意到这个人的衣服越来越漂亮,听说他终于投靠了有乐那位眼神疯狂的哥哥。但仍然为义昭将军忧虑,在他的新主人驱逐了旧主公后,他选择了留在新主人身边,此后的衣服就不能再用“漂亮”或者“崭新”来形容,而是越来越华贵。他新主公的兵在京都捣毁我家翁信虎大人房子的时候,他眼光中一度显出的忧心如焚,后来被越来越低垂的眼皮无声地遮掩掉了。

阔别多时,我又见到他,觉得这个人不时闪烁欲避的目光中似乎包含着更多心事。而且不只心事重重,还显得有些惊疑不定。仿佛里面隐藏着一个受惊的兔子,随时要被吓跑出来。

我定睛瞧着他的时候,他在桔梗旗下慌忙把目光移开,转觑别处。

当我向他走近,甚至我感觉那只受惊的兔子都要从他身上蹦出来了。他那样闪避不迭的眼神让我觉得好笑,不过我只是到他面前施礼,随即抬头望着他,没说什么。

那个名叫高次的白面小子拿着一支箫,从桔梗旗影里走过来,立在他身后,却望着我,说道:“大人,秀政他们让我带这位姐姐回去一起演习奏乐,等会儿主公要到剧场那边了,你们也要来啊。”

信澄骑在马上以头巾遮脸,兀自向这边张望,高次转面朝他说道:“还有你,信包大人要你过去他那里,准备化妆,晚饭前排一会儿戏。你有没看见我弟弟?”信澄忙掩脸说:“没有。”随即想起什么似的,一溜身下马,从人丛间隙穿梭而至,挨近高次背后,以头巾遮嘴,小声说:“不过我好像看见恒兴了,和你前任姐夫在一起鬼鬼祟祟,不知躲进树丛里干什么,听说前次秀吉也发现恒兴这家伙爱这样……”

高次随着指点寻去那片树丛旁,探眼往里瞅。信澄在后边伸着头问:“有何发现?”高次摇着头懊恼道:“姐夫,你又跑来干什么?我姐姐都说让你回去啦。”

“孙八郎这种废物,花光了钱自然会灰溜溜回家去,不用理会他。”信澄在后边掩着嘴笑道,“他年年都跑出来,还嚷着要寻死,年年都没死成。大家对此都习以为常了,从软禁之地跑出来也无人想追他,没钱了他自然会一路狼狈着回去。然后又被债主纠缠,熬到下一年,又跑出来……”

桔梗旗下那目光忧郁之士摇了摇手,啧然道:“唉,别这样说!暂时还不打算回家的话,先让他去我那边营帐里住着吧。人都有落魄的时候,要以礼相待,你们不要嘲笑人家。”说到这处,不由转觑我一眼,没等我回以称许般的微笑,他又连忙低转了目光,瞧向那片树丛,只见高次伸箫拨开树叶,朝里边说:“恒兴大人,难为你怎么也在这儿陪他蹲着。别理我姐夫,秀政说他会弄人身上瘙痒。还有啊,信包大人要咱们都赶快回去排练,免得歌会那天又慌作一团。”

一个文雅之士走来,先朝我微笑行礼,随即转觑桔梗旗下那目光忧抑之士,饶有兴趣般的问道:“光秀大人,听说你也要和右府同台演出,知不知道你自己扮演什么角色呀?”忧郁之士转身与那人相互施礼,自抑满脸尴尬之色的道:“唉,藤孝大人见笑了。”信澄在其身后以头巾掩着脸说:“让我岳父扮演一个年轻小子,就是出卖他主公那个谁来着。”

忧郁之士难抑困窘道:“嗐!这个角色不适合我,况且我一把年纪,演个小孩……唉,叫你这老亲家笑话了。”那文雅之士微笑道:“不是小孩吧?听说你要扮演的那个年轻人是那谁的侄子还是外甥来着,跟一帮人刺杀了右府扮演的那个角色。”忧郁之士听了越发不安道:“你说这……这……叫我如何下得去手?”

“不过只是戏而已,”那文雅之士安慰他,随即介绍一个远远跟随其后的光滑之人,指着这个圆头圆脑、并且身体也圆的家伙,微笑道,“这是我朋友,伊集院忠栋。”

那个圆球般的大家伙从雾霭中滚滚而来,声如闷钟嗡响,咕哝道:“幸侃拜见惟任大人。还有各位大人……”

“伊集院忠栋,”忧郁之士在桔梗旗下微愕,随即还礼道,“久仰大名,你终于来了。”

在我面前这几位都是一时名闻遐尔的文人骚客,却也并不仅只文才风骚,还是各霸一方的豪强武将来着。不过我没想到他们长成这样。尤其是许多闺秀以为风度翩翩的歌舞才子伊集院忠栋,居然是此般模样。伊集院世代为九州豪强义久大人家重臣,忠栋一直担任义久大人家的笔头家老,在家中执掌权势极大。忠栋大权在握,功高震主,其主家对之十分忌惮。然而他无论治内才能还是作为一个武人,都声望很高。又擅长歌咏曲艺,与藤孝等文雅之士交情深厚。

“不好意思得很,”那个圆球般的大家伙转面朝我说,“自从我踢球受伤以后,不爱动了,光在家躺着吃喝,就变成这样子。其实我以前很帅的,不信你问兵部大人藤孝公,他那里有我年少时候长袖善舞的俊美画像。”

藤孝掏出一张卷起来的肖像,展示道:“你们看看他以前的样子。”信澄掩着头巾,伸脸一瞧,说道:“这种拼贴头像的肖像画,我们家信雄多的是。”

我觉得信雄虽然头大,其实长相还是不差的,他们家没人长得难看。不过这个伊集院忠栋就很怪了,他整个就是圆球,没有脖子没有腰,甚至也难以看到四肢。他的整个脸和身躯完全是等同一体的,不过话音好特别,虽然低沉,时而近乎沉闷,却总有嗡嗡的回响,伴随着喉眼里不时出现的咕噜咕噜声,就像一个灌满了水的皮囊系紧袋口后被挤按发出的动静。

“痰多没办法,”伊集院忠栋滚滚转动圆浑的巨躯,朝旁边唾出一大口浓痰,有个跟随他的小厮早有准备,连忙着地一滚,及时到达他跟前,双手端着大盆承接其痰,不过啪一声,竟没接着,被唾了满头满脸淋漓。在信澄不由睁大的眼前,伊集院忠栋掏出一张大布擦嘴,随手扔到那小厮头上,喉里咕噜咕噜地说道,“虽说出门一趟着实不易,然而听说有歌会,我不能不赶来参加。”

“而且我还特意准备了三首好歌,”伊集院忠栋掏出歌本呈示,目光殷切的道,“渴望登台。最好是能跟右府大人一起对唱。”

光秀闻言不安的转顾道:“可你这种沉浑如闷炮的低音,再加上我们主公厉害之极的高音,倘如一起同台开嗓,我怕刚盖好的剧场又撑不住啊。”

伊集院忠栋拿着预先准备好的精致唱辞歌本,语如闷雷滚动般的咕哝道:“可我已经准备好了,强烈盼望献唱。”

信澄伸手拿歌本看了一眼,又塞回他手里,自以头巾掩嘴,晃头转到光秀耳后,说道:“检查过了,全是些无害的励志调调儿。不过他主家义久那边还没正式表态臣服我们,别说登台唱歌,我看他连门都进不去。”

光秀面有难色的道:“唉呀,这个嘛……”藤孝见他一边皱眉搓手,一边瞥眼瞅来,就微笑着打圆场,挤挤眼睛,说道:“九州那边的事情呀?说难办也难办,其实说好办也好办。呵呵,九州不就是幸侃,幸侃不就是九州吗?”

伊集院忠栋拿着唱本,眼含殷殷期盼,语如闷雷般的咕哝道:“幸侃别无他求,渴望登台献声而已。”

光秀见藤孝对他悄使眼色,就点了点头,接过唱本翻看着说:“这个我看能不能帮你安排一下……不过幸侃呀,最近有没有碰见秀吉大人呀?你陪筑前守又谈得开心吧?”

“没有遇见筑前,就不存在‘谈得开心’。”伊集院忠栋咕哝道,“我刚赶过来,只是在路上撞见伊予守了,陪他切磋了一下。”

“切磋什么?”光秀翻着唱本,眼皮不抬的道,“泷川大人出自甲贺世家,你俩凑到一块儿不知是切磋武艺呢,还是歌艺呀?”

伊集院忠栋咕哝道:“我们交流了曲艺。他说要学唱歌,好让主公开心。见他执心甚诚,歌艺有进步,于是我就推荐他去跟藤孝大人学习‘古今和歌集’和‘百人一首抄’里边的歌曲。”

“他真的有进步吗?”信澄掩着头巾凑嘴过来悄问,“他又自称关东管领了?”

伊集院忠栋点了点头,随即愕问:“难道还不是吗?”信澄摇头道:“谁知道他。”以头巾遮脸,往光秀背后一晃而隐。

藤孝微笑道:“九州风雷动,四方天地撼。素享‘九州奔雷’之誉,人称‘九州第一雷’的幸侃专程赶来为咱们主公撑场子,蓬壁生辉呀。”光秀翻了几下唱本,双手奉还,似带着心事瞥了藤孝一眼,蹙眉道:“你们这班唱高调的能人全凑到一块儿,我还是很担心到时候场子能不能撑得住。”

“撑不撑得住啊?”泷川这里推一下,那里按一会,兀自转来转去,听见有人招手唤他,“左近,你过来一下。”

泷川顾不得跟刚涌进来的一大堆生脸熟脸打招呼,只愕觑一下挤在其中的那颗巨大的圆脑袋,连忙寻声而往,凑到那眼神疯狂的家伙身边,好不容易挤过来,只见眼神疯狂之人指着一块展开的大布,质问旁边一张张困惑的面孔,“这是画影描形师刚送来的大图,你们看上边这两个是什么鬼?”

“什么东西呀?”泷川挤过来之时,听见有人疑惑不解的问。旁边还有人在琢磨道:“透着眼熟。就是记不起在哪儿见到过……”

“还能有哪儿?”眼神疯狂之人冷哼道,“十字路口那儿,我树立的‘天下布武’大牌子又给人破坏了。上边留有两个清晰可见的凹痕,前天只有一个,今天又多了一个,分明有人搞破坏。贞胜刚让画影描形师送来这两个凹痕的样子,你们看看这像什么?”

“哦,刚才我也看见了。”泷川挤近端详道,“头一个的形状依稀有几分像猴子。至于另一个嘛……”

“什么?”旁边瘦猴儿似的家伙伸头探觑道,“像我吗?这不是我!”

“当然不是你,”权六摇着小折扇道,“你哪有这么大?筑前呐,你往后退点儿,这么急着出位,挡住我了。”

那瘦猴儿般的家伙往人丛里缩了缩脖,随即又伸出来,笑问:“你们为什么说它像猴子呢?”

权六啧一声,伸折扇先敲开他往图上乱摸的手,随即落扇指住图形某处,不耐烦地说道:“筑前,你没长眼睛吗?这儿分明有条尾巴。除了你们猴子,人怎么会长一根尾巴呢?”

“我不确定这是一根尾巴,”那瘦猴儿样的家伙挨了一下敲打,刚缩回去又伸出手指着那个显似“木”字形状的凹痕图案,争辩道,“我们猴子的尾巴都很长,哪有这么短?”

“那也不一定,”信包捧着下巴琢磨道,“听说甲州那边也有短尾猴。”

贞胜惕觑道:“你是指,甲州那边跑来一只短尾猴,到我们这儿搞三搞四?”信包以食指敲着腮帮,说道:“别一提到甲州就紧张,跟受惊的刺猬似的。谁不知道甲州山里猴子最多,有时泛滥成灾,当地人又不肯打杀它们,跑出一只半只也不奇怪。况且就算它来了这里又怎么样?无非一只短尾猴。”

一个半秃脑袋的老头挤过来指着图形说:“不是短尾猴吧?这根尾巴显然比短尾猴更粗也更长一些。我见过真的短尾猴,那就只有一小坨儿。根本不是这个样子!”

“夕庵说的对,”权六点着头道,“甲州不论人还是猴子,个头应该都没这样大。不过我更纳闷的是,在它旁边又多出的另一个凹痕,显然这是某个人留下来的。我觉得隐约像个妇女的形态。你们看这像不像头发很茂盛的妇女……”

“妇女?”恒兴不顾头发蓬乱,连忙挤过来瞧着那个图形,低着头纳闷地说,“我觉得不像吧?虽然这根尾巴显得不是那么突出,但毕竟也是一根痕迹鲜明的尾巴。细瞧多少也有一点在那儿呀,怎么会有人觉得像妇女呢?你们仔细看看画影描形师临摩出来的这个‘太’字形状,绝不是妇女应有的样子。除非它显示出来的形状像是‘大’字,这样说还差不多……”

信包移开在图纸上的一根牙签,指着“大”字图形,说道:“哪有‘太’字?刚才那一点是我搁着的牙签儿而已。你再看清楚些,它根本就没有下边这一点。”

“怎么会没有?”恒兴不由懊恼道,“你们肯定搞漏了,如此重要的一点,怎么可能没有?我看这图案哪有一点像妇女,什么眼神呢你们?画影描形师去哪儿了,我要打他……”

眼神疯狂之人伸来一支金闪闪的折扇,啪的敲打他头,冷哼道:“你又跑哪儿去啦?这些天你怎么总是这样奇奇怪怪?”随即忽有所见,皱起眉啧出一声,讶问:“看你模样怎竟这般狼狈,身上和脸上这么多咬痕,被什么东西咬的?”

恒兴窘着脸犹未回答,信澄掩着头巾晃到眼神疯狂之人的背后,低声说道:“刚才大伙儿看见他跟那个孙八郎在树丛里鬼鬼祟祟,不知干什么……”

眼光疯狂之人转面问了一声:“谁?”信澄以头巾遮面,小声说:“就是那谁……”没等嘀咕完,接连挨金扇子打了好几下,惊忙捂脸道:“怎竟打我?”

“打的就是你!”眼光疯狂之人瞪视道,“敢在我背后偷偷摸摸小声嘀咕,你是谁?”

信澄掩着脸叫苦道:“我我我……我是信澄啊。”眼光疯狂之人闻言停手不打,轻抚其膀,点头道:“原来是你呀。”信澄缓缓移开遮脸的手臂,露出满是委屈之情的脸孔,随即立刻挨了一扇子打脸。信澄痛出泪汁时,听见那眼光疯狂之人冷哼道:“还委屈?你整天拿块布掩着脸干什么?自从跟那个养骆驼的家伙厮混到一起,越来越鬼鬼祟祟、闪闪烁烁,哪有一点为将风度?”

我藏到柱影后边,听见身畔有人低声问道:“右府似乎心情不佳,今儿显得烦躁。怎么回事?”高次在我之旁拿着箫子小声作答:“藤孝大人,我以为你比我更清楚。你不晓得,我就更不晓得了。谁知道他今天怎么回事,而且脸还肿了,有一只眼圈儿发黑,高挺的鼻梁也瘀青而且略歪,惟恐有破相之虞呀。你说呢?”

我抿起嘴,听见藤孝在身旁压着话声询问:“显然他化了妆,刻意加以遮掩,我没看出来。有没有从他身边小姓那里听到些缘由?”高次伸出一只手,低声道:“没说别的,不过秀政说主公打球被球打了,还打脸上。”藤孝闻言一怔,讶然道:“右府玩球,被球玩了?可他为何竟想起去玩球呢?我怎么不知道竟有这种事情发生……”

高次伸着手,东张西望的道:“那是因为你刚才没陪着主公,忙于拉你的圆头朋友去找光秀大人聊天,你俩一齐迈着碎步走路又这么慢,结果刚到那边,什么事情都结束了,哪场热闹你都没凑上。”藤孝小声探问:“是了,刚才光秀他们那边发生了什么事,还放铳来着。树丛里好热闹,以为提前放烟花了……”

高次朝他眼皮下伸着手说:“也没多大的事儿,只是追几个不知从哪儿跑来的散兵游勇进树林了,闹了半天,一个也没追着。最奇怪的是……”说到这里,停顿不语,手朝前伸。

藤孝忙问:“什么事情奇怪?”高次伸着手,脸转开,却不言语。藤孝一怔,随即会意道:“噢,我明白。等一下就给你,不过你先说点有趣的。”

高次依然朝他伸着手,说道:“刚刚我听见秀满大人说,最奇怪的是他先前骑马撞到一个,还有马蹄踩着的一个,全都没留下尸体,不知是被什么东西拖走了,或者没死透自己爬走了。总之没找到活人或者死尸,只留些血痕在草里。更蹊跷是,他们追进树丛里什么人影儿也没找着,而事先也没人见过这帮家伙打哪儿来的。唯一的线索只是捡到个好多年前关东一带人们惯用的旧物,有趣吧?”

藤孝听得啧啧称奇之余,问道:“什么样的旧物?”高次朝他眼前伸着手说:“蹊跷的旧物!利三大人说这物他知道来历很不简单,至于怎么不简单……”话到这里就不说了,手只是伸着,朝藤孝眼皮底下晃动。藤孝被吊起了胃口,不禁着急道:“利三怎么说?”

“利三这混蛋在哪里?”眼光疯狂之人突然喝问道,“他怎么还不自杀?听说最近有人常看见他在‘天下布武’那块大牌子周围转悠,以为没人发现他还化了妆。我树立的牌子被人破坏,是不是他搞的鬼?”

光秀忙趋前跪陈:“主公,你先前虽然下令让利三自杀,不过在命令发出后,又追回了。”眼光疯狂之人恼怒道:“你的意思指我是那种出尔反尔、朝令夕改的人了?”光秀忙道:“哪的话?主公最是英明,你饶了利三,我们都感激不尽……”情急之下,涨红了脸,眼泪出来了。

眼光疯狂之人冷冷地看着他老泪纵横,瞪视道:“一铁的家臣直治与主公不和,私自转仕了你,这是违反法度的,稻叶一铁提出申诉。这一申诉,把利三也告了,因为利三原本也是一铁的家臣,也是与主公不和擅自转仕了你。怎么你不连龙兴公子也干脆一块儿收留了?你收那么多稻叶山的旧臣干什么?还私收!”

越说越气恼,提脚踹光秀几脚,随即转顾左右,疾言厉色的道:“私自接收别人的家臣,容易引起家臣内战,因此在当下各家诸侯的法度里都是不允许的。光秀最爱干这种事情,你不好好给我去对付那个不肯顺从的元亲,还私下收留元亲的亲戚利三。没错,我最看这个家伙不顺眼!你们这种人,谁背着我勾结在一起搞三搞四,我都看你们不顺眼!”

光秀挨踹的时候,满堂目瞠口呆,我听见藤孝在后边小声叹气道:“这事早已揭过去,怎么又旧话重提?利三转仕光秀之际,正是光秀春风得意的时候,此时因为四国策略的转变,人们说光秀早已荣光不再。又因为元亲的强硬,主公对光秀居间斡旋不力显然也很不满。虽说时有踢打,然而主公对光秀还是很宽待的,下令让直治返回稻叶家,饶了利三不死,也没追究此事。至于挨踹被揍,大家习惯了,在主公眼里其实也没什么,他越宠信之人越不免常挨打骂,那位绰号‘猴子’的秀吉大人对此应该早已习以为常……”

秀吉缩在人丛之间,忙着小声探问:“主公近来似乎心情一直不差,谁知道今天为什么总是莫名其妙地发脾气?”秀政朝他使眼色,摇着头悄言道:“大人你小声些,别招惹了他。他最近一直显得心神不定,尤其是刚回到家乡就变成这样心思难宁,睡也睡不好,夜里总是辗转反侧,唉声叹气……”信澄凑着肿脸伸来问:“你怎么知道他辗转反侧?”秀政啧然道:“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听森兰他们说的,那帮小子晚上就坐守在他寝室外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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