泷川盘腿坐在墙角忽哼一声,说道:“没有敬灭在此,你们逃不掉。”
“不,”眼光疯狂之人打开幸侃之手,皱眉道,“我要听听他说什么,然后放他们走。”
“主公!”众人纷感不妥,正欲劝说,眼光疯狂之人捏开幸侃又伸来之手,啧然道,“这里有妇女和小孩,难不成真要大开杀戒,在咱们喜庆之日弄个血光四射,结果了他们几个又有何用?不如放他们回去告诉各自主人,争来争去,只有一个结果。不是他们主人亲自上洛来拜见我,就是我去他们家,见一见他们最后的样子。”
“主公啊,这是两个不同的结果呀。”光秀抬起眼皮,刚说着就挨扇击。眼神疯狂之人瞅着手中破扇,正有懊恼之色,不意幸侃又伸手来抹他脸。眼神疯狂之人拿扇敲他乱揩之手,啧然道:“瞧,你把我扇子弄成这么难看!”
正自恼火,忽见幸侃献出一支洒金纸扇,呈递面前,陪笑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右府大人,看看这支新扇如何?”一边说,一边展开以示。
眼神疯狂之人见扇子金光耀闪,其上有题“靖康”之字,书画笔风非俗,不由称赞:“好东西!谁的书画?”幸侃献扇说道:“赵佶。”
“难怪这么轻佻,”藤孝凑眼来瞅,说道,“不过这位轻佻的皇帝,书画还真是神采飞扬。右府啊,这扇子你不要就给我啊!”
“谁说我不要?”眼神疯狂之人连忙接过扇子,作势要敲藤孝之头,却舍不得,啧了一声,揣之入怀,忍不住又拿出来看,愉快地欣赏道,“没想到这是宋徽宗用过的扇子,委实太宝贵了。不过幸侃呀,把它献给我以后,你用什么扇风呀?”
幸侃咕哝道:“我还有一把,自己用。”从怀里掏出一支状似粗犷之扇,唰的打开,摇动之际隐隐送出腥膻气息。藤孝探眼来瞧,但见此扇似是皮和骨所制,上边写有“大好河山”四个苍劲之字,落款留名“完颜亮”。
藤孝咋舌不已的道:“金国皇帝完颜亮的扇子?”
梁上之人见我从信包背后探头出来张望,就啧出一声,向那个名叫青篁的女子投以责怪的一眼,说道:“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突然从梁木之间扑窜而近,翻腾到我头顶上方,倒扑下来,探手飞攫如灵猿掠臂。口中桀桀笑道:“还愣着看什么热闹,这就跟我回甲州去!”
有识得的叫道:“大家留神,这是昌幸家的猿飞佐助!”
“什么大道理都争来争去,谁也说不服谁。其实简单,分分合合,这个道理才是颠扑不破。”眼神疯狂之人打开幸侃又伸来揉拭他脸颊的胖手,恼觑道,“你们甲州的媳妇不想跟你们过了,跑来我家跟我们过,这就叫‘分分合合’,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们都勘不破?还硬要跑来我家纠缠抢人,太不尊重妇女的想法了,真是岂有此理?我最烦这种不尊重妇女的人了。不破光治,干掉他!”
头顶光亮的大汉一步踏到我身前,肩往后摆,轻轻将我撞开。梁上之人凌空交踢两下,借势从他头上纵越而过,探手飞攫,眼见就将抓着我臂膀,头顶光亮的大汉先已抓住他足踝,一拽落地,甩向墙脚,口中沉喝一声:“下来脚踏实地罢!”
不料一甩之间,梁上之人犹未着地,随着腿脚交踹,身法迅捷地复又翻腾而起,倒勾梁木,悬挂在棚梁上,晃悠悠地倒过来看头顶光亮的大汉肩窝留下的脚踹印痕,桀然笑道:“我在哪儿都是如履平地。不像你这个龙兴公子的旧人,怎样站队也是如履薄冰!”随手指向盘膝坐地的墙下三人,说道:“听说龙兴公子待你们不薄,倚为臂膀,却被你们背叛,害他失去了一切。让信长得到了美浓之地。如今你们在信长这里,是不是又要害他也要失去清洲呀?”
“胡说八道!”墙影下那个秃头老者语声铿锵地说道,“值此天下变局之际,我等旧主龙兴耽于逸乐、不图进取。安藤苦谏不听,反遭打为阶下囚。安藤的女婿重虎因而奇袭稻叶山城,然后将城池交还龙兴,以此再次苦谏。他还不知振作,竟逐走了重虎、逼退了安藤。服侍这等主公,我们已经尽心尽力,再无可为。良禽择木而栖,时下英雄豪杰自当追随信长公这样的天下英主,去干一番事业。劝你也一样,明珠岂可暗投?”
“时无英雄,”秦惟在摇摇晃晃的悬灯下负手仰觑光影变化,竟似没把一干围伺在侧的清洲高手放在眼里,闻言冷哂道,“遂使竖子成名。”
“能文争就不要武斗,”墙影下那个秃头老者语声铿锵地说道,“天下悠悠众口,充满了你们这些无知之徒的聒噪。大殿刚才说放你们自去,我很有意见。稻叶一铁平生最看不惯的就是你们这种梁上走、灯下黑的偷袭之辈,嘴里说得头头是道,干的都是什么勾当来着?”
“我等联袂前来,非为干勾当。”安国寺惠琼合什说道,“鄙主辉元公,与丰后守秦惟大人的主公元亲殿下,以及那位佐助兄的家主安房守昌幸大人,原本素昧平生,不过道义却使我们站在一起。此来专为告诉信长殿,敬灭有一谶,你灭甲州之日,亦是你自取覆亡之时。请好生斟酌!”
“谁说我要灭甲州?”眼神疯狂之人睥睨自笑,“甲州这个地方好得很,百姓却过得苦,那里的山民跟猴子这种畜生一样被人瞧不起,因为谁?我要灭的是胜赖他们家才对。听说你也算得上他家亲戚?这不正好跟我帐下的光秀可以相互认一认亲戚了?还有谁?这里还有谁要跟胜赖他们攀关系来着?预备好为你们亲戚朋友披麻戴素没有?他的头不日就要送来了,别说我没告诉过你们。”
墙影下盘膝而坐的三人中间那个半秃老叟原本一直低着头,此刻却似忽为暗凛,抬面瞧见眼神疯狂之人投目扫视而来。他忙要低转目光之际,只见光秀一脸尴尬,悄朝这边望来。两人目光稍触,又连忙移开。
“安藤大人,”坐在其侧的一个年轻人忍不住拍膝而起,忿然道,“主公被人欺上门来挑衅叫嚣,你身为三人众之首,事事当争天下先,这会儿怎么垂着头不吭声?我等了半天,就等你一句话!”
“行广说的不错,”秃头老者语声铿锵地说道,“不愧为卜全这般忠烈义士之子,氏家有后!我等三人众应当为主公分忧,挺身而出,率先驱除来犯之贼。岂能低头不作声,坐视不破光治一人抢了风头去?”
我望向那边,心感惊讶:“不料那个半秃老头竟然是秀吉军师重虎的老岳父来着。”半秃老叟低着头说道:“行广贤侄稍安毋躁,三人众不应倚多为胜。不破光治既然出了头,这个头他总要出到底的。”
“不破光治行不行呀?”秃头老者转头而望,语声铿锵地说道,“他一出手就被那猿飞佐助留个脚印在肩窝。我看他未必还能讨得了好去!”
头顶光亮的大汉轻手拍去肩上衣衫所留踹痕,随即翻开掌心,赫然有个鸭蛋溜溜转动其间。瞥目觑视信孝抱着鸭子缩在一旁,边瞧鸭股边说:“它刚下个蛋,一转眼却掉去哪儿去了?”
“不破不立,”头顶光亮的大汉轻磕蛋破,抬手让它立于掌心。蛋汁即将涌出之际,拿来就口,一吸而尽,揉碎空蛋壳,塞入嘴中嚼出声音,随即咽下,在我愣望的目光中咂着嘴说:“其实蛋壳也是可以吃的。”
这时信孝怀抱之鸭又下了个蛋,刚要落地,头顶光亮的大汉伸手抄接而去,握蛋在手,轻攥成拳,眼望梁上之人,说道:“我自幼练拳掌功夫过度,落得五劳七伤。而且一出手就去到尽,伤人亦损己。后来遇到个高人告诉我,出拳之际,手里握个蛋,便知力如何用,蛋才不会破。”说着,随手往旁边一块石几捶击,稍触即收,石几应声碎迸。他翻开手掌,所握之蛋完全无损。
众人惊赞声中,眼神疯狂之人面有得意之色,向信孝摊开一只手。信孝会意地从股后拔出一根茄子呈递过来,他爸爸皱眉不接,啧然道:“椅子!”
信孝“哦”了一声,连忙自揣茄子,另从腰后拽扯了把椅子出来,端去给他父亲坐。信雄们见状大感惊奇,纷纷挪身蹲去信孝背后寻觑,纳闷道:“连椅子也能从这后面拔出来?他是怎么塞进去的……”信澄以头巾掩嘴,在信孝股后探头探脑地猜疑道:“听说他跟一个谁练过藏物的魔术,难道藏东西的戏法果真有成了?”
信孝抱着鸭子走去一边,随手又从腰后拉出一张软椅坐下。信雄们纷纷蹲去信孝身后乱寻不已,究因无觅,愕而惊赞:“不料他居然有这么大的肚量,何止肚子里能撑船,简直包罗万象,什么都有。”信澄以头巾掩脸,在信孝腰后咋着舌儿道:“就算有一天他从后边拉出整套屋敷,我看也不意外。毕竟这里边差不多已然可以容纳一座中等规模的城镇,或许还不止……”
“无非江湖术士而已,”眼神疯狂之人端坐椅上,唰的打开洒金折扇轻摇,睥睨道:“敬灭这厮所言,谁会当真?你们眼界太狭窄了,天下这么大,装作没看到,却只会盯着你们那一亩三分地,还天天怕人来抢。不过我还真就要抢,回去告诉你们主人,灭了胜赖之后,就会轮到辉元、元亲、景胜他们。占山为王、筑个寨子就称诸侯的时代该结束了。”
正说到豪迈处,似觉所坐之处气味异样,皱起鼻闻来嗅去。安国寺惠琼合掌说道:“然而我看你说这些话却似底气不足,或许阁下自己也觉察到,你的时代要结束了。”
说话之间,恒兴悄悄进棚,见长秀向他使眼色,便会意地踅到那个名叫青篁的女子身后,我正感奇怪:“这姑娘不是跟随毒林尼的吗?怎竟与佐助他们做了一路,乔装潜来清洲还混进戏棚里了……”名叫青篁的女子转头望见有乐的身影在门口出现,眸中神情顿有变化,便在口唇欲噏之际,不意被恒兴猛地撞将过来,抢在猝生反应前,把那个小孩儿抱着急离她身畔。
小圆脸家伙在权六跟前叫喊道:“被挟持的小孩子抢回来了,大家放手干他们……”恒兴怀抱的小孩突然张嘴笑道:“也不看看我是谁?”随即变出狰狞样子,在怀抱中呲牙裂嘴,恒兴吓一大跳,松开手蹦身急避虽快,那小孩撒出一包异味扑鼻之物仍沾他满脸,叫苦道:“什么东西这么恶心?”
那小孩儿脚蹬恒兴之肩,蹦上梁间,悄收狰狞面具,转头笑觑道:“拌有毒蛊的猫排泄物,令让你的脸上长出很多小虫子,在烂出的密密麻麻小窟窿里钻进钻出。想要解药,到穴山我们家来找我!”恒兴捂着脸惊呼不幸,从指缝间仰望,那小孩儿诡谲之极的身影已从梁间钻蹿不见,但闻四下里一片猫叫之声由近而远。
有乐在门口叫道:“当心,那是穴山小助!这孩儿很会蛊惑人……”恒兴转面感谢提醒:“多谢你在他走后叫出他名号!”有乐在门外探头问道:“不用谢,有没有及时提醒到你?”恒兴捂着脸奔来给他瞧,苦楚道:“你自己看。”有乐一瞅就惊呼不已:“哇啊……都提醒过你了,怎么还着了他的道儿?这是他独门的毒脸之术,解药是别人没有的,你须去穴山他们家找他要,否则脸就会长出很多小蠕虫。现在就有好多,混在你脸上猫屎里钻进钻出,噫……还不赶快去洗?”
恒兴忙奔出棚去,由于匆促,一脑袋撞在门边的竹柱上,晕头转向,摇摇晃晃地冲出门口。有乐探头问道:“方向不对,你要去哪儿?”恒兴闻言刹脚,转身跑往另一方向,迳直沿溪边奔入夜雾之中,捂面摸黑乱撞,却进了山林。
我从窗边收回目光,正想去有乐身旁,不料身刚移动,梁上之人倒勾横木急窜,探手来抓。
眼神疯狂之人唰的收拢折扇,不高兴道:“最瞧不起甲州这样的作派了。一个老父,被儿子赶出家门几十年,在外面颠沛流离,七老八十的人了,还不接回家养老。也就信玄这混蛋做得出,我会这样对待自己的父亲吗?趁他老人家去看女婿,突然堵道不给回家,派人威胁说敢回来就有安危之虞。还四处撒谎抹黑他父亲,瞎编种种不存在的罪状,给自己驱逐老父的行径捏造正义借口。信虎要真暴虐无道成他们说的那样子,别人还敢当他是朋友么?他要真是那样行为不堪,义辉、具教他们还会和他交往么?好在没人相信。还有哇,信玄这厮说是出钱给他父亲在外边安养天年,可我听信虎公说,根本就没怎么收到过几次钱。他在外边流浪,需要抚养年幼的儿子和儿媳,身边还有侧室、仆役、侍从等一大帮人需要照顾吃穿用度,你们说信虎他容易吗?要不是身边有个这样贤惠的小媳妇会帮着照料人,他哪撑得过来?”
“信虎公去世后,”眼神疯狂之人拿折扇指着梁上之人,鄙夷的说道,“信玄父子也没好好对待他家这位小媳妇,听说动不动就给赶去信州我那个一嫁去他们家就死掉的外甥女兼养女祭祠那边扫地。如今小媳妇跑来投奔我,他家居然还好意思派人来抢。”
远山夫人,在他家叫做雪姬,嫁过来后被信玄这边尊称为龙胜寺殿,她成为胜赖的正室,并且是信胜的母亲,她父亲友忠是信秀的女婿,信长的妹婿。信长与甲州结盟时,收远山夫人为养女,嫁给甲州日后的当主胜赖。
永禄八年九月九日,信长派织田扫部前往甲州提亲。这个亲事成立后,同年的十一月十三日,远山夫人便嫁到信玄家,成为胜赖的正室。永禄十年生下胜赖嫡长子信胜。当我们家上上下下感到喜悦不已时,远山夫人却在产后死去了,年仅十四岁。
由于远山夫人贤良,我们家为之哀伤不已,其夫胜赖更是悲恸难消。后来我听信玄说:“四郎胜赖这位正室,她能来我们家其实很不容易,还给我们生下未来的当主信胜。”他说这话时眼眶漾闪泪花,似乎远山夫人使他想起了年少时候那位从关东的河越城嫁来不过一年就死于难产的朝兴之女。
大概少年时候的感情总是难以淡忘,后来信玄家中据说一直留有她的东西。她使用过的有些细小物事,尽管已经很旧,他还舍不得丢掉。信玄让儿子胜赖给远山夫人修建了一座很雅致的祭祠,在满山枫叶环绕之间,终年香火不灭。
祭祠那儿有很高而且宽阔的石阶,总是有扫不完的落叶。胜赖常来这儿流连忘返,有时候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望着远山雾麓静静地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我舍得把自家的姑娘嫁过去给他们生完小孩就死掉,”眼神疯狂之人越想越恼火,抬扇指斥道,“信玄这混蛋他却舍不得把女儿送过来。明明跟我儿子信忠订了亲事,竟又耍赖,推三阻四不肯送过来成亲。说是年岁小,还需要等一等。年岁小就不能过门吗?你看我女儿阿永,才七岁我就要送她过门去嫁给利家儿子。五德还不到十岁,我就送她嫁去三河了。听说她还时不时被老公打骂恫吓。有个总护着她的陪嫁侍女还被她老公喝醉酒斩杀了,你们看看家康,怎么教儿子的?我知道这些事情后只是说了句,这是他们家事,让他们自己处置。家康一琢磨,就把他老婆儿子干掉了。然后四处造我的谣,说是我让他杀死妻儿。还送他老婆的头来恶心我。最无辜是我女儿五德,被他们诬蔑为写信告密,害死了她婆婆和丈夫。这种事还需要她写信来告诉我吗?她身边那些陪嫁的侍女就不会四处说她的遭际吗?我还需要她亲自告诉?后来我收到她悄悄送来的密信,我就说唉呀,我早知道了……”
梁上之人本来已经快捉住我了,却被眼神疯狂的家伙一番絮叨搅得烦噪,不由摇晃脑袋,啧然道:“唉,头大头大……不过你说得再多,大家也知道是你女儿五德告密,我们真田村那边都在茶余饭后谈论腻了。”眼神疯狂家伙恼道:“喜欢抬杠为什么不去安土城建筑工地?不跟我抬杠就不会被我怼死。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们简直是在对世界几乎毫无了解的情况下进行日常生活。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就那点小儿女家之间闹别扭的破事需要杀妻证道吗?生死之外都是小事。正所谓一犬虚吠、百犬传实是也。我女儿的名声都被你们毁了,你们昌幸家怎么这般‘鸡婆’?看来昌幸这老家伙还是很强悍的,除了勾引中年已婚妇女外还有这一手:造谣。难怪他年轻时候的面容上就有一股淫荡之气。二就一个字!他有一种让人看见他就想掐死他的独特气质。而且一以贯之的二。怎么好事都是你这只花大姐,坏事儿都是别人那些秃丫头呢?一犬吠形,百犬吠声。你以为的就是你以为的吗?由此可以看出承认别人的善,比承认自己的恶还要难。人品的积累会爆发的,犹如一盘佳肴吃到最后才发现盘底原来有一只蟑螂。当生活把你扔进粪坑里时,你只能竖着中指从里面爬出来,或者竖着中指悠游其间。”
梁上之人见他伸出手指,便亦做同样手势回应,不过手指刚竖出一根,就被那头顶光亮的大汉抓个正着,猝然拽身坠落。
眼神疯狂之人拍手叫好:“不破光治,摆平他!”其声未落,但见梁上那人顷又身形翻转,不待落地,发脚急蹬数下,趁头顶光亮的大汉回手格挡,挣脱开去。半空中一个反身倒翻,出乎不意地落到我后边,往肩头探手按攫,口中桀然道:“怎么还愣在那儿,跟我离开这个疯人村才是正经!”
头顶光亮的大汉迅即挥拳,从我腰胁之畔堪堪擦过,击向梁上那人肋下。安国寺惠琼似觉这一击不像看上去那样寻常,眉头微皱,口中念一声佛号,抬掌便拍向头顶光亮的大汉肩侧,说道:“这就狠施杀着?”
这一拍看似轻飘飘,袖风几乎微难觉察,头顶光亮的大汉竟却不敢怠慢,迅即移回击出之拳,急迎惠琼拍落的那一掌。两人同时脚下沉劲顿地扎势稳桩,嘭一声响,头顶光亮的大汉身躯振挫,足陷地下几分,惠琼上身微摇,向后倒退数步,垂手腰畔,蹙眉低哼道:“见教了!”
头顶光亮的大汉缓缓平复气息,说道:“你筋脉已损,数月之内都不能与人交手了。不如留在这里,伤好再走?”随即翻手摊开,掌间之蛋毫无破损。
惠琼悄觑一眼垂在袖下之手,见有血丝淌落,面颊微搐道:“承蒙关照,不过我看开了。人最难勘破生死,然而谁也别想活着离开这个世界。”
梁上那人在我肩后抬看刚才被捏那根手指,见竟掰弯,忍疼啧出一声,说道:“这里没戏了,咱们闪罢。”
眼神疯狂之人见我投眸望过来,不禁皱眉道:“你也要走?”我垂下眸子,一时不知所措。眼神疯狂之人哼了一声,刚打开折扇又收拢,说道:“想走就明白说句话。若想跟他们走,我让你们走便是。”
墙边盘膝侧坐的秃老头语声铿锵地说道:“想溜哪有这么容易?刚才你们太过无礼,须得一人留下一条腿爬出去。而且妞儿不许带走,还得多留一个下来。”
“一铁,”眼神疯狂之人蹙眉说道,“强拗的瓜不甜。”
“管它甜不甜,”秃老头语声铿锵地说道,“我就学了个毋忘在莒。苦瓜再苦也能吃!王莽谦恭未篡时。其实他内心里一直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如果我们连王莽都不如,那还折腾啥?”
光秀闻言不安地转觑道:“一铁,你这是什么话?王莽篡汉。你怎能撺唆主公学他?”
“你们谁也学不成,”秦惟仰着头似在聆听棚外若有若无的咿呀琴声,说道,“咱们这地方的人有一股习气,学谁都是四不象。”
幸侃抬手抚头,面色憋闷地咕哝道:“谁在我脑子里面拉琴?搅得我越来越难受了……”虽然棚子里来了不少身手了得之人,泷川、权六、如水、藤孝等却皆更留意惕戒的是幸侃,见他愣在一旁半天没作声,此刻突然又喉响噜噜,嗓内异声频发,难免惊疑不安。长秀蹙眉道:“你听到了什么?”
幸侃憋挤着胖脸,烦躁地嘟囔道:“究竟是谁在我脑子里面拉琴?再不滚出去,我就要发飙了!”泷川在旁惕防之际,不禁也皱眉低哼道:“你也听到了?我先前还以为这诡气钻心的琴声只为对付我们而来……还有谁听到了?”
权六不知何时已止扇不摇,眼望棚壁,面色凝重的说道:“外边有高人,遥送琴音侵扰我们心神。泷川,你看着幸侃,我去揪他出来!”没等泷川回应,便如一头黑老鸹般扑腾而起,撞出棚顶,夜空中传落他一声呼啸,其声锐利刺耳已极,喝问:“北之庄权六在此,敢问何方高人鸣琴于野?”
“素闻敬灭有一同门,专以琴音攻扰人心,”贞胜不知何时已悄立在眼神疯狂之人旁边,出言提醒道,“当心了,拉琴的如果是殷破灭,那么殷灭败应该也在附近,说不定已然在我们之间。”
背后一人披头散发,从墙影阴暗处无声无息地现身,沉声道:“你猜对了。”贞胜一惊出手,撩掌拍向身后,却击落空。棚上霍然垂下一面巨大布幔,隔开众人,赫然只见一人荡袖腾空,挥剑划出“风林火山”四个笔划相连的草书。在众人惊呼声中,剑收入袖,飘身落在布幔后边,抓住我手腕,低哼道:“跟我走!”
我想也没想,自然而然地使出小僧景虎所授之法,甩手撩腕,猝出不意,摆脱那人掌握。那人似没料及竟被我挣脱了手去,惊异道:“你从哪儿学来这一手?”背后一人低哼道:“试试看我这一手如何?”没等我看清楚,眼前两影急换方位,互击一掌,随着嘭然声响,那披头散发之人借掌力交击之势弹身疾飞,发足蹬倒一名欺近之人,腾上棚顶,竟似去势难遏,撞破而出。
闪到我跟前的那人脚下咔嚓一声踩陷地板,沉势挫身之际,只见那披头散发之人又从棚顶撞破之处探头笑觑,嘿然问道:“好掌力!你又是哪一号无名小卒啊?”我跟前那人缓缓收掌,仰望棚上,答道:“阳舜坊顺庆。”
“你就是久秀大人最讨厌的那个僧俗不分的顺庆呀?”棚上那人嘿然道,“有两下子。不过一对一,你未必是我对手。刚才被我蹬翻的那家伙又是谁来着?挨了我一脚,怎竟浑若没事一般?”
挨他一蹬而倒的那人头顶光亮,却借蹬跌之势,撞向荡袖扫击灯落的披发之影中间,颠身翻扑,撩飞一人,旋即发掌击地,腾身翻起,跳荡扑撞,又掼摔一人。又借势弹躯而起,跌近另外两人之畔,抢在他们又打灭几盏灯光之前,跃身起伏,撞翻其中一人,就势顶肘击脖,压得身下那人没了动静,顷即弹身而起,追上余下一人急退之影,发拳一挥,目送那人摔出棚外,翻开手心,掌中所握之蛋依仍浑无破损。
“这样就打发了我几个徒儿?”棚上之人摇晃着遮面的长发失笑道,“果然清洲高手太多,杂家云集,我这趟出来带的人不够,这样就没得玩了。”
肩后悄落一影,黑老鸹般展袖逼近,在其畔低哂道:“想玩就下去玩!”披发之人闻声转觑的同时,已与那人急交数招,一齐跃落于地。只见又有两人悄临其后,左边一人飞身栖于侧翼,口中呼喝:“清洲同盟!”右边一人应声而至,挥刀削开布幔,纵近跟前,叫道:“天下布武!”
贞胜出声提醒:“正虎、土方,你俩当心。他是殷灭败!”
“天下布武,我看你们是胜之不武!”披发之人出掌击飞左边那一个迫近的好手,冷哼道,“败之为笑!”
“什么玩艺?”又一人扑腾而落,窜过棚梁,向那披发之人欺近,口中喝叫,“天下一统,大势所趋。凭你几只小螳螂也敢来挡车?”
“天下一统?”披发之人看也不看,在垂面摇摆的散发间隙自顾笑道,“不如还天下一个乱糟糟!”
“在下仙石秀久。”那人掠到披发之人的背后,显现仙风道骨之形。似是不屑于背后猝袭,刚要转去前边,出手却被小圆脸家伙抢了先,拔出嵌壁之鎗,搠向披发之人,喝叫一声,“接招!”
“没有招!只有乱糟糟!”披发之人一巴掌把他扫飞,笑觑其身影撞灭最后一盏灯,微哂道,“乱世就该这么乱!”
小圆脸家伙跌飞在半空中亦投出手中长鎗,披发之人提臂挡开虽快,肩膀衣衫却被划裂一大道口子。小圆脸家伙拔出“无骨鎗”之时,不少人纷觉不妥,果然提醒未及,就连犹未坠落的那盏灯也掉下熄灭了。
眼前灯暗之际,又闻四下里猫声大作,此起彼伏,远远近近相互应和。女眷们慌成一团,小孩儿啼声乱起。藤孝皱眉说道:“清须哪来这许多猫?”便在这时,那般若有若无的琴音似转更加诡谲低迷。
幸侃憋了半天,似是再憋不住,喉里噜响加剧,挤紧了胖脸咕哝道:“拉的是什么琴曲让人心神烦乱,想跟我飙歌吗?”藤孝不安道:“这会儿你别再添乱了。那是殷破灭,一不小心容易受他琴音侵迷,不如专心抵御。”
“抵御不如进攻,”幸侃憋挤着脸,语如闷雷地说道,“九州的抵御就是进击。”
信包在柱子旁划火点烟,我眼前一亮,只见目光疯狂之人向我炯然而视,问了一声:“怎么还没拿定主意是去是留?”
那个名叫青篁的女子被美浓三人众当中名叫“行广”的年轻人出手逼到墙角,已是退无可退,眼见要遭擒在即。我瞥眼看见,不禁蹙眉问道:“刚才你说要让他们走,怎么又加留难?”目光疯狂之人冷哼道:“大家看不过眼,非得来一点狠的才算解气。刚才你也听见稻叶一铁他们撂了狠话,我不好拂逆众意。”
信包倚肩靠柱,觑看那个名叫青篁的女子,吞烟吐雾地说道:“先前见这女子眼不停地往有乐那边瞧,谁知打什么主意?”
“打他主意的女人多了去,”目光疯狂之人低哼一声,摇扇说道,“我这弟弟明明不喜女色,偏偏有许多年轻美貌的女子想泡他。她如果看上了长益这小混蛋,就让行广把她拿下,送去给我弟弟当填房,不过我看也是搁他那儿白白浪费掉。再好的妞儿,他甚至瞧也不会多瞧一眼的。唉,世事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为什么追求我的人主要都是那些大妈大婶,你看看我的感情经历里出现了多少已婚熟妇、寡妇、奶妈、乳娘、煮饭婆、洗衣嫂、扫地阿姨,甚至抠脚大婶……”
说话间,那个名叫青篁的女子臂膀挨了一击,撞到角落里,行广伸出宽脊大剑,按落她肩头。眼见锋刃抵颈,青篁面色惨然,我实在忍不住,说道:“放他们走罢,我留在这儿。本来我也不想跟他们去的……”目光疯狂之人觑看我神情片刻,随即摇了摇折扇,低哼道:“你自己说的,没人逼你留下。本来我也不想留下他们。尤其在女眷和孩子们面前,不想见血!”
我抿嘴转眸,避开他投来的炽热目光。耳边传来尖锐磨擦之声,墙边盘膝侧坐的秃老头拖着一支沉甸甸的厚重铁剑,步态蹒跚地走过我们愕望的眼前,一步一杀机,带出巨大杀气,迳朝秦惟所立之处笼罩而去。
秦惟背对着杀势所来之处,眼望“无骨鎗”坠落滚近脚边,凛容道:“稻叶山上一铁剑,不破城下无刀光。”
秃老头语声铿锵而近,拖剑止步,杀气森然聚拢于剑梢,沉声说道:“不斩个把人,还怎么收场?”
“明白,”秦惟点了点头,抬手一甩,袖风骤疾,挟着寒星穿闪,持灯笼的几人刚进棚就应声纷倒。光焰纷晃之间,但见幸侃摇摇晃晃走出,仰嘴发啸,声如焦雷滚荡。
众人闻声变色,耳鼓齐震,藤孝叫苦道:“真受不了,谁去阻住他!”我掩着耳朵,看见那个名叫阿振的小女孩儿不顾信澄他们拉扯,硬要从戏台后边帷幕里蹦出来,挣扎着叫唤道:“闹了半天,终于要飙歌了吗?让我来飙翻他……不要再吵了!”
她尖声大叫的时候,我失去了听觉。那一瞬间,只见美浓三人众里有个半秃老头突然向自己人出手,猝施重击,接连拍翻数人,甩手朝拖剑的秃老者肩后发出一道飞芒,随即又转身袭向头顶光亮的大汉,出其不意的解去了披发之人所遭多人合力围攻的危势。头顶光亮的大汉回手接掌,两相交击,各自震身跌飞,半秃老头撞破棚壁而出,头顶光亮的大汉后背撞折柱子,翻看手心,掌中之蛋毫无破损。随着喀喇喇崩裂之声纷响,棚塌墙坍,我眼前一片鸡飞狗跳。奇怪的是,先前似乎梦见了这般狼狈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