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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御风而行(2 / 2)

“难看。”藤孝冒出来,在河畔摇头说道,“就连镰仓时代初期的关白九条兼实写日记《玉叶》也认为这种发型有损颜容形象,他抱怨:‘其鬓不正,月代太见苦,面色殊损。’从古时候留下的许多绘卷对照之下,这发型确实丑,不及我们常用的‘総髪’好看。”

秀吉抚头笑道:“常见三河家康那边不少人弄这个发型,我也试一下好不好看,不行就剃光算了。反正我也没多少头发……”

眼神疯狂之人冷哼道:“你这个发型更坐实了是‘秃鼠’啦。可见我写信给你老婆说你是‘秃头老鼠’实属有先见之明。”

我小声问:“你为什么写信给他老婆啊?”

眼神疯狂之人睥睨道:“因为……”

天正四年兴建的安土城竣工,宁宁准备了贺礼向信长道贺。她可能曾向信长抱怨了丈夫藤吉郎的种种风流行为,信长于是写了一封致谢信给宁宁:“致弥弥:你送来的礼品实在太丰盛了,要回礼也回不了,所以这次就不回礼了,算我欠你的。许久不见,在我印象中原本就是十分美丽的你,已经是二十分的美人了,像你这样才貌兼备的美女,藤吉郎还一再抱怨有所不足,实在是胡言乱语。你们家那只秃头老鼠是再怎么找也不可能找到第二个如你一般的妻室了。所以,你尽可大放宽心,开开朗朗的做你的正室,要有主妇的风范,不要被人讥讽你善妒。照顾老公是妻子的任务,你可要有大家风范地尽到责任。你可以把这封信拿给秀吉看……信长。”

这封信给了弥弥亦即宁宁很大的支持,此后经常用这封信来向秀吉炫耀,但她也不得不在实质上做出让步。这封信不是后人编写故事或说书人创作的虚构材料,而是货真价实的史料。有些人认为:“由此可见,信长不但是位一飞冲天的伟人,也是位尊重妇女的男人。不过,带着贺礼去向信长道贺新城竣工的宁宁,也不是个普通妻子,竟然敢在庆喜筵席上向主公诉说老公沾花惹草之事。自此以后,尽管秀吉依旧到处猎艳,宁宁却不再跟侧室争风吃醋,一切充耳不闻。”信长固然是妇女之友,然而说“秀吉再花心、宁宁也不放在心上”的那些人就太天真了。宁宁日后的报复,导致了秀吉家族的灭亡。对于她和秀吉一起创立的偌大家业,她的做法是“宁毁于己手,也不跟别的女人分享”。秀吉去世后,她一直支持的竟然是处心积虑蚕食秀吉天下的家康。直到整个家族几乎完全被灭,震惊之余,才产生悔恨,后来甚至怨恨家康的“绝情”,而做出一些毫无意义的举动,徒增家康子孙们茶余饭后的笑料。

“唉,别提我老婆了,烦她!”秀吉忙戴上帽子,遮掩毛发稀疏的头型,忽作惊奇状,挠着嘴问,“咦,主公啊,你这是什么扮相呀?”

“道家的扮相。不沾俗尘的修真装束,宽袍大袖,神不神气?”眼神疯狂之人睥睨道,“你这算什么打扮吶?”

“宁波打鱼人的打扮,主公。”秀吉歪戴毡帽儿,转了个身给主公看,笑嘻嘻道,“咱们从泡澡那边以花样游水动作逃逸回来之后,我顺便到河边捕捞为生的老渔民家里吃了碗鱼蛋面,让附近遛跶的泷川一积扔给他几串钱弄了套低调一点的行头穿着玩儿。你瞧,最重要是我回屋拿来的这顶草编毡帽,戴上它就直接变身为宁波打鱼人的模样了。宁波跑船的朋友送的,你看它多合适我的头型,将来我退隐,落叶归根,想去宁波那边住,就戴着它隐居于山水之间。你可要记着常给我写信噢,主公……”

“我的征程是星辰大海,不一定能够寄信回来给你。”眼神疯狂之人指了指天上,说道,“不过你晚上看见那些星星当中最亮的一颗总爱对你闪烁,就是我在那边向你眨眼了。你只要抬起手来打打招呼就行,不需要写信说什么,我会知道的。”

秀吉仰望天空,头上毡帽落地,拾帽儿说道:“主公啊,雾大,看不清星星。等下天黑就看不见路了,不如趁这会儿暂时没雨,但是有风,咱们赶紧玩一会儿罢!”

我抚足坐在船舷边,见他们兴致勃勃,不由纳闷地问了一声:“你们玩什么呀?”眼神疯狂之人正要回答,忽听信雄在后边的小舟仰天大叫:“我要学关公温酒斩华雄。”

名叫一积的矮小家伙在河边苇草丛里伸头张望,随即笑道:“斩信雄。”

信雄展示肌肉,瞪视道:“再说就打你死掉!”

名叫一积的矮小家伙蹲在苇草间说道:“唉,知道了。”

信雄给他看肥壮的胳膊,说道:“打你死掉!”

名叫一积的矮小家伙蹲在苇草里笑道:“嗨,知道了!”

信雄挺胸摆姿势,晃动肉腩道:“斩你死掉。”

名叫一积的矮小家伙在苇草里咧着嘴笑:“斩信雄。”

“一积,走去远点儿玩,”秀吉扬手说道,“主公在这里下船。你别到附近炸鱼。”

“瞧,我去年点的这个雷,”名叫一积的矮小家伙从草丛里捧出个黑乎乎之物,咧着嘴笑道,“到现在还没爆。”

秀吉不安道:“所以说,你赶快滚远点儿!”我还以为眼神疯狂之人会怪罪那个名叫一积的矮小家伙对信雄言语无礼,难免为其担心,眼神疯狂之人见我瞥来,似乎看出我眸含忧虑,他摇了摇折扇,低哼道:“泷川一益的这个孙儿脑子有点不灵光,我怀疑他是‘秀抖’的,他从小就跟信雄绊嘴惯了,其实两个小家伙相处还很有趣。信雄从不欺侮他,跟谁家小孩都打过架,就只没跟他打架,至多无非绊绊嘴。仿佛他俩之间早已形成了一种愚蠢而诡异的默契,你说这有多神奇?”

秀吉忙着驱赶那小孩之际,眼神疯狂之人却招手道:“把那个至今还未爆的东西拿来给我玩一下。”我和秀吉不约而同地叫道:“不行!别给他……”秀吉见那矮小家伙咧着嘴捧着黑乎乎之物走来,恼道:“拿着这么危险的东西,你还敢过来?”连忙捡了块石子,扔去掷打,又拾一块更大的石头,赶那矮小家伙跑得远远的。

“你们别紧张,我不是活腻了。”眼神疯狂之人瞥见我们各皆难抑惊慌的神情,啧然道,“只不过想又做个试验,看看是不是时辰未到,不论怎样作死也死不了。死期一到,任凭你怎样折腾也救不活。先前我从某个未卜先知的古灵精怪小姑娘那里得到她语焉不详的含蓄启示,似乎我死期大概应该不在最近,或许可能会在将来的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以某种可疑方式死掉或者消失。为了确认这一点,先前我特意在泡澡的时候跟你们一起做了个会不会死的实验,结果怎样都死不掉。足以证明……”

“贵人自有天相,”河岸上一个戴立乌帽儿的艳妆家伙奔跑而来,不顾踩着过长的华丽袍裾摔了一跟头,大老远就谀声如潮的叫道,“右府大人既是天选之子,必受上天庇护和天佑,谅那泷川家孙儿辈小小一粒炸鱼的二踢脚,怎能奈何你?看看右府大人端正福气的面相,我早就知道他必定长命千百年以上,甚至长生不老、永存无限,与天地同寿、跟宇宙一起循环运转……”

我蹙眉问道:“这个把你吹到天上的家伙是谁来着?”

“你早就见过他了,”眼神疯狂之人冷哼道,“三好家那个康长,还记得吗?”

秀吉小声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看到这家伙,都想揍他。”信雄在后边小舟展示胸肌道:“我每次看见他都想踩他死。”

我犹自回想之际,那艳妆家伙已然连滚带爬而至,扑到水边,抬眼而望,满面惊奇的说道:“咦,右府大人越活越嫩了,站在这姑娘旁边,就像姐弟一样。”

我不由纳闷道:“哇啊,你这家伙真能拍!他大儿子都比我大呢。”说话间我从袖内掐指一算,完全没错。信正比我大一岁,信雄比我小三岁、五德比我小四岁。眼神疯狂之人抬扇遮腮,低声说道:“信忠比你小两岁。”我蹙眉道:“不是吧?我听说信忠跟我应该是同一年出生才对。”眼神疯狂之人啧一声说道:“他又不是你生的,我当然比你清楚。”我忍不住小声问:“知不知道你老婆去哪里了?”眼神疯狂之人摇头道:“不清楚。”

一个面容庄严的长者模样之人戴着方正的乌纱帽亮相,在岸边芦花飘絮纷飞之间拱然拜揖,感叹道:“真是一对璧人!别听康长扯,我觉得你俩差不多大,右府显得比你只大一点点,最多早生几个月的样子,当然他更成熟。而你,就像他的小妹妹……”

“前久大人!”戴立乌帽儿的艳妆家伙啧然道,“言之差矣哦你!我觉得右府大人明显更嫩些,站在那姑娘旁边就像晚生几个月的样子,其实算她兄弟还差不多。而且他皮肤更加有如面粉一般,两只丹凤眼含春蕴露,红唇鲜艳宛如初蕊欲放之新蕾,丰姿俊秀、神采飞扬,堪称世间无双的美男子……”

“不行,我去后面吐一下,你们慢慢吹。”我转身挣扎欲走,却被眼神疯狂之人又拉回来,低哼道,“留在我身边,别想又趁机溜掉。”

“右府大人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坐地瞬移千万里,简直不在话下!”闻听面容庄严的乌纱帽长者慨叹之言,眼神疯狂的家伙拽着我衣袖不禁愕望道,“前久大人,你何出斯言呢?”

面容庄严的乌纱帽长者赞叹道:“高人不愧是高人!高人就是这样,他神奇的地方还不承认。先前我似乎在竹林那边刚见过你,还有旁边这小姑娘,以及长益公子,和一个瘦弱之人,我乍眼一看初以为那是秀吉大人,另外还有个眼圈黑的家伙,道貌岸然的样子,后边跟着一个面貌奸诈之徒,其后又跟着一个看不清楚模样的家伙,不过你们装束跟眼下完全不一样,却像穿着出来泡澡的浴衣浴袍,扮得跟竹林七贤似的,一身白衣,行色匆匆,往那块放有怪异石头的地方神秘兮兮地进出好几趟,我远远打招呼,你们也不理睬。然后你们在里面竟没再出来过,我按捺不住好奇,就跟进去寻找,又没看见你们在那小祠内,后来听说那个地方失火了……请恕前久愚钝,我不明白的是,间距甚远的两处不同方向的地方,我骑马都要骑半天,你们两位怎么这样快又跑到这边来了?”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胡话,你眼花了吧,前久?”眼神疯狂的家伙冷哼一声,向我转觑道,“这是曾任‘关白’和左大臣的前久大人,他妹妹是我敌人义景的正室,后来义景被我干掉了。前久大人不只是公家,还是个很能折腾的公卿。和你那个老相识‘越后之龙’谦信、亦即景虎是好哥们儿,据说他们之间肝胆相照、歃血为盟,还曾亲自前往越后,为景虎平定关东出了很多力。却对景虎的好朋友义辉将军被谋害装作事不关己,甚至有纵容怂恿之嫌,因而后来被继任将军的义昭奏请朝旨将其流放,逐出京都之后,前往石山本愿寺投靠法主显如,随后又四处避难。我允许其返回京都。从此前久大人一改以往反对我的态度,与我相交甚厚。不辞劳苦,应我之请求到九州调解大友他们跟义久家族之间的纠纷,又前往调停我与本愿寺之间的战事,凭借他与显如的不寻常关系,终于成功的让显如退出石山本愿寺,完成议和事项。功劳甚高,不容易呀!最近我助他成为太政大臣,邀请他在随后即将展开的甲州征伐与我同行。”

名叫“前久”的面容庄严之人悄眼抬望,向我惑觑,眉头微锁,不无纳闷的说道:“这位小姐的五官颜容颇有几分神似‘权大纳言’中御门宣胤家里人的模样。中御门家是北家的一流,属于名家之一,风仪独具,最是好认。他们北家那边‘劝修寺流’的女人据说差不多都生着这式样的眉毛,透着修长秀挺的气派,虽然她显得更英气许多,不过我怎么觉得越瞅越像中御门宣秀他们兄弟姐妹小时候的样子,尤其像寿桂尼或者她某个妹妹早年在娘家未嫁时的神采……右府,我没眼花吧?”

“你没看错,”眼神疯狂的家伙拉我到跟前,得意地睥睨道,“我早就知道了。不然我干嘛让家里人都叫她做‘殿下’?这可是正牌的殿下,谁说东海只剩‘尼姑台’和一个废物氏真?”

名叫“前久”的面容庄严之人怔望片刻,似是恍然若悟,讶问:“莫非竟是今川家的?”

“你我心领意会,毋需多言挑明了说。”眼神疯狂的家伙抬起折扇,搁我颈旁,轻拍了拍,颔首道:“不错,她其实是义元家的小姐。家康在三河那边捶胸顿足,懊悔一再错过。我偏不给他机会如愿得到。雪树花艳、梅岳承芳;骏府风华、东海绝色。骏州号称‘小京都’,贵胄公卿趋之若骛。世人皆问,东海神弓何在?远州今川家的嫡传血脉,仍然是他们那一带不死的传奇。如今已在我这儿了,别人作梦去罢!”

一个粗髯大汉暴喝道:“东海巨人也有后代在这里吗,谁来着?出来给我打两拳再说!”

眼神疯狂之人皱了皱眉,收拢折扇,啧然道:“是谁在吵嚷来着?”

“关东之鬼!”秀吉凑近说道,“主公啊,别理他。义重这厮向来粗鲁,而且大嗓门……”

“嗓门有我大吗?”眼神疯狂之人打开折扇摇了摇,冷哼道,“哪个义重?佐竹家那个吗?”

“就是他。”秀吉小声说道,“他父亲是‘常陆之雄’,也叫义昭。”

“我现在最烦叫‘义昭’这个名字的人了,”眼神疯狂之人睥睨道,“佐竹家族不是一向倚靠谦信吗?怎么谦信刚死,他急着就跑来投奔我了呢?”

藤孝趋前,低言道:“义重为佐竹家族当主,关东名将,人称‘关东之鬼’。才十几岁那年与相马盛胤对战于瓮之原,义重大获全胜,连取七敌将之首级,威振常陆。自从天文十五年,河越夜战之后,氏康家族确立关东霸权,关八州内的诸侯无不敬畏,唯佐竹家族为首的小部势力依然力拒。义重遵循其父的‘亲上杉、结宇都宫’的方略对抗后北条及上总的里见氏。后来谦信家族与氏康家族结成‘越相同盟’,义重对谦信家族极度不满,表面上仍维持与谦信亲密的同时,义重留意到右府大人正在布武天下,并向你遣使表达支持的立场,还送来不少关东良马和鹰。天正四年,在右府大人上洛成功后,义重也受封从五位下常陆介……总之,他们家经常跟我们这边来往,算得很密切就是了。不过义重亲自前来拜晤,大老远跑到乡下来见主公,右府啊!还是值得咱们认真对待。”

“他再嚷嚷,我一脚踢他飞到水里去,这样对待算不算‘认真’?”眼神疯狂之人瞥了瞥我,冷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义重来干嘛。你们瞧吧,八成是胜赖又托他来送东西、充当说客,抢先讨好我,试图使我打消征伐甲州之意。这种天真的主意连她都想得到,还能忽悠得过我?是不是呀,小姑娘?”

这确是我想到的下一步阻止家族灭亡好办法。按照我的设想,先须赶快跑去帮胜赖捉拿叛将义昌,及早换人把守各处要隘,阻止战火立刻烧入甲、信二州是燃眉之急。随后,我要劝胜赖同意将松姬嫁到信忠身边,了结这桩拖而未决的婚事,拉近两家的距离。这就要出动各种游说手段了,包括请出爱帮我们家忙的佐竹氏,多送礼物、多方奔走,促成更多亲事,紧密联姻……总之,我想了很多办法。

“你们那些办法没一个行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眼神疯狂之人睥睨道,“死期未到,怎么作死也死不掉。死期一到,怎样折腾也救不活。类似试验已经做过不少,难道你们还执迷不悟?”

“不信是吧?再做试验给你加深认识,”说着,拿一支短管火鎗出来,自抵额头,在众人纷声惊呼之中,冷哼道:“你看,就算我想亲手干掉自己都不行。因为天气潮湿,火绳点不着!然后我再拔出一支佩刀,尝试抹脖子,你看啊!竟然手抽筋了,握不住刀……唉呀疼疼疼疼!”

我在旁替他揉按手肘,帮其拉筋的时候,天上好些风筝飘过头顶,秀吉奔出几步,又跑回来,伸着脖子朝山坡那边张望道:“好多红男绿女出来放风筝了。主公啊,趁这会儿风好,而且天放晴,咱们开始比赛看谁飞得又远又快吧!”

“真要飞?”我听了很好奇,目光疯狂之人朝我眨了眨右眼,低哼道,“不要‘鸡动’!瞧你一听要飞就激动的样子就跟兴奋的小母鸡似的……飞有什么了不起,我们以后常飞。而且我还要拉你一起飞!”

“我不跟他一起飞!”权六飞奔而来,一路恼嚷不停,“捉什么阄啊?这阄把我跟筑前弄在一起了,我不跟他组成一队!主公,先前的捉阄不能算数,我要跟你组一队还差不多。”

“我不跟你组队,我已决定跟她组合。”目光疯狂之人抬扇托起我的下巴,冷哼道,“我跟她在高空有很多事情要交流,跟你有什么好交流的?权六,不想跟秀吉凑合着过,你就去跟利家搭伙。利家!你过来跟老爷搭把手做个伴。”

利家穿着宽绔裤别别扭扭地跑来说:“不好吧,我捉到阄是跟秀吉搭一组的。”秀吉转头瞧见信雄挺胸向我展示肌肉,连忙把信雄拉过去站到一起,说道:“利家,你去跟权六老爷子组合,我带信雄公子玩一玩。好不好啊,二公子?”信雄不甘心地望着我,嘟嘴道:“可我更想跟她……”秀吉连忙小声说道:“别跟你爸爸争东西,当心挨揍,被踢到水里去还是轻的,最重要是你和她都属于初雏的新手,没玩过这种高难度的‘双飞’,最好还是让我先带你体验一下‘爽到飞’是什么感觉……”

“不过飞之前,让我们先一起来个‘合相’。趁阳光好,大家快集中过来这边!”随着秀吉殷勤招呼,众人纷纷聚拢而近。我望着高矮参差许多人影在微露云间的阳光下凑到一起,不由愕问,“什么是‘合相’呀?”

“这么多人同框,还真是很少见。”长秀捻着微须,望着友闲率领小姓搬椅子排列在河边,蹙眉问道,“难得大家都回来聚在一起,集体亮个相。不过我们要站多久,他才能画好许多人聚集排列的这幅绘像呀?”

“此乃贞胜大人最欣赏的画影描形师,并且也是很厉害的速绘师,别小看他。”友闲拉人排队,边忙边说道,“大家站好,很快就画完。前边那排椅子,你们不要乱坐。那是主公、权六、夕庵……总之他们按排位顺序,位份最高的大老坐到最前面。主公坐在中间,两旁分别是……前久大人也请到前面来坐,康长你去站后面一排。唉呀,你帽子太高了,别挡着后边的人,你还是站到最后面去吧。”

“咦,他们边儿上那个样子像徐锦江或者‘雷神’的家伙是谁呀?”我望着他们在河边排队入列,身后有人纳闷地嘀咕。我转面悄问,“谁是徐锦江呀?”

我身后的家伙说:“梨园那个徐锦江,秀吉的朋友。和九鬼水军那个当过海贼的维京巨人‘雷神’长相差不多。”另一个家伙困惑道:“咦,为什么徐锦江也捏一把折扇跟他们坐在一起合相呀?”我张望道:“哪个是徐锦江呀?”有个家伙指给我看,说道:“瞧见没有?第一排!他还坐到第一排去了,最左侧靠边的那个气宇轩昂的大汉。你看他多像徐锦江,那是谁来着?”旁边几个小姓皆摇头称奇:“先前没见过此人。他是谁呀?”

我正伸着头愣望,目光疯狂之人在那堆或立或坐、呆若木鸡的人当中朝我招手,叫唤道:“你也过来,站到我身边。”夕庵等一班老家伙纷声劝阻道:“主公,这儿全都是大老爷儿们,混进来一个女人不合适吧?咱们排列刚刚好,若再加上她就太违和了……”

“什么不合适?你这老家伙的‘月代头’更违和,你看我周围哪有几个‘月代头’?”目光疯狂之人拉我入列,冷哼道,“别理夕庵。他整天忽悠我理‘月代头’这种难看的发型,我绝对不会上当。一点审美的眼光都没有,还能相信你们?况且这妞儿她男扮女妆……啊不是,她女扮男妆,发型服色既自然、又有英气,站到我旁边很漂亮。论位份、讲资格,你们谁敢说她不够格,拿出来比一比?光比身高都高过你们这班老家伙!”

趁大家忙于排列队形,秀吉先已悄悄刮光了脑袋,伸头给我们看,笑道:“我已经抛弃‘月代头’了。告诉你们个秘密,赶快写进家史,让后人知道,其实家康他自己也不是‘月代头’!他说将来年老以后、头发变少,或许会考虑,然而从少年到青年,我们认识的家康都不是‘月代头’。我们主公就更不是了,信玄也不是,他从前是‘总发束髻’、上年纪以后剃光头当和尚。”

友闲过来帮着安排,让我站到他主公肩后,也就是第二排靠近目光疯狂之人的位置。我刚站好,后边有几人叫苦道:“她太高挑,遮挡住我们脸了。”友闲没办法,改换了好几个位置,后边都有人叫苦,最终只得将我拉到前边,让我蹲到他主公跟前。五德那只小狗也跑过来一起蹲在目光疯狂之人膝下,我低头寻觑不见它嘴衔镜子,难免纳闷儿。

信孝从股后悄悄拔出一个茄子,伸到面容庄严的前久大人鼻下。前久伸袖正要递什么东西给目光疯狂之人,见我转脸过来,便朝我使眼色示意,似要我帮他把袖下之物接过去,然后交给目光疯狂家伙。我探手欲拿之际,前久大人脸上被茄子伸来撸了一下,陡吃一惊,鼻际闻到异味,忙不迭地摆头避开,伸刀之手向前杵到我掌间。

目光疯狂之人突然吃痛惊叫:“哎呀,谁伸短刀过来戳我腿股一下?”转面一瞧,变色道:“前久,你……”前久大人慌忙辩解:“不是!刚才我捡起你由于手抽筋掉落之刀,想瞅隙儿悄悄交给她帮着递还给你,不料交接之际,突然冒出个气味可疑的茄子搅了局……唉呀,总之你看,刀在她手上,不是我戳你的。”

“不是我,”仗着手快,我先把刀子又塞回前久大人手里,随即摇头说道,“是他干的。刚才我明明看见他手一伸,将刀子向前杵过来。”

“你不要这样!”前久大人严肃地瞪着我,正色道,“为了暗助甲州的胜赖,竟然伺机谋杀右府大人。幸好我眼疾手快,及时夺下你行刺的凶器,阻止了你图谋不轨的行径。”

说着,抬手搧了我一耳光,义正辞严地起身指斥:“有近卫前久在,任何宵小之辈休想诡计得逞!尤其是今川家的女人,就像家康老婆筑山,总是念念不忘要为义元报仇。大家别忘记了桶狭间那笔帐,因为就算你们忘掉,他们家的女人也不会忘却。此乃蛇蝎,别疏忽大意,让她们靠近你!”

身为精于算计的官场老手,前久以为把女儿“中和门院”送去宫里当女御、并生下了后来的皇上,他就稳立于不倒之地了。然而没多久就到了秀吉、信雄、家康登场争霸的年代,前久发现不论谁赢,他都输。这当然是由于他得罪了我的原因。但并非因为今日之事,而是日后还将有事发生。

天正十二年,“小牧、长久手之战”两雄相争,自感处境危险的前久逃离京都避难。直到两家的议和成立之后才回到了隐居的宅邸。

随即发现檐外似有远州之鹰飞巡,前久连夜搬了家。听说他后来一直隐匿在银阁寺,自称晩年别无所求,唯盼“远三凶徒”别找上门。前久是玩鹰老手,宗矩说他此后常望着檐外天空辨认哪些鹰可疑。宗矩是四位“大目付”之一,他们与我身后的正纯分工有细微差别,主要职责是监视诸侯藩主与朝廷及幕府大臣们的一举一动。多年以来掌管那些忍者斥候的,正是“目付之首”宗矩。所以即便是将军底下执掌政事的“老中”们或朝廷“大老”,也非常惧怕“大目付”。早年宗矩和正信、正纯父子他们就已经干这类勾当了,并没有等到江户时代才如此。所以前久寝食难安,也可想而知。

由于我不肯原谅他,秀吉与家康皆表示无可奈何,前久又自感处境不妙,从银阁寺躲去了东福寺。

或许他觉得别人不至于敢在那庙里动他。其实未免还是太想当然耳,真要动谁,躲进皇宫照样揪出来。后来我连万里小路充房都揪出来处以流刑,何况前久。他女儿生了皇上又如何呢?我们家孙儿的奶妈阿福一进宫“婉劝”,就直接让这个皇上退位了。

不过我听说此寺还是很漂亮的,值得呼朋唤友来玩。毕竟这是京都五大寺院之一。我老家翁的亲家和寿桂尼的娘家人曾告诉我,嘉祯二年,我们家祖上那谁就已把这庙拿来充当家族的家庙,身为左大臣的他开了先例之后,家族的佛事多在此寺举行。约过了百年,摄政九条道家从东大寺和兴福寺两座名寺中各取一字为名,把我们家的这个庙命名为东福寺。

东福寺是京都最大的禅寺,临济宗东福寺派的总院,其建筑体现了禅宗风格,赏秋时节往往红叶辉映。

临济宗从中原传入我们这儿,何止盛极一时。临济宗属于禅宗之南宗五个主要流派之一,自洪州宗门下分出,在黄河以北的镇州滹沱河畔建临济院,弘倡“般若为本、以空摄有、空有相融”的禅宗新法。这种禅宗新法因义玄在临济院举一家宗风而大张天下,后世遂称之为“临济宗”,而正定临济寺也因之成为临济宗祖庭。

唐代禅师临济义玄主张“以心印心,心心不异”,后世故有“心心相印”一说。义玄上承曹溪六祖惠能,历南岳怀让、马祖道一、百丈怀海、黄蘖希运的禅法,以其机锋凌厉,棒喝峻烈的禅风闻名于世。

我们甲州那边的惠林寺住持绍喜就是临济宗高僧,本乃岐阜人,出身美浓名门土岐世家。

信长令甲州攻伐军围寺堆薪,焚庙烧僧,绍喜口吟遗偈:“安禅不必须山水,灭却心头火自凉。”与门徒一百余人,端然圆寂大火中。其所咏之句原为唐末诗人杜荀鹤所作。全诗为:“三伏闭门披一衲,兼无松竹敞房廊。安禅何须劳山水,灭却心头火自凉。”

我留意到这一天,前久与光秀目含泪花,并且彼此交换了一个旁人不易察觉的复杂眼神。

后来我到前久藏身的东福寺赏叶之时,前久惊惶不已,毕竟心虚,就悄悄托人给我捎来他亲手书写的诗句:“安禅何须劳山水,灭却心头火自凉。”

前久不愧是书法能人,青莲院流的字儿果然有一套。虽说匆促写就,却也章法不乱。我明白他捎这些字儿的意思,随手扔掉,环顾左右,说道:“这只是他抄来的唐诗,并不是绍喜临终所吟的遗偈。”

我依然神情如常地在洗玉涧上的通天桥观叶赏秋,据闻前久听了捎字之人回禀后大惊失色,再要改而另写,自感已经赶不及了。他懊悔没有抄对,无法用为绍喜和甲州我们家那些人报仇为借口,去掩饰他那一贯险恶的心机,和他作下的不可告人之事。

时为庆长十七年,这个从来心机叵测的老者担惊受怕了许久之后,葬身于京都的东福寺。

其实我真的只是来观赏树叶,他多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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