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这无疑是极为惊心动魄的一夜,不知道被什么东西追。
车马狂奔,喧嚣不绝于耳。长利大呼小叫,匆促帮着扳转弩机,宗麟摇摇晃晃地坐在后厢门那儿,拉动强弩,不时嗖嗖发矢,向暗雾里接连飙射。蓬发散乱之人抱着一束粗箭,从宗麟肩后探脸朝外张望,悚问:“中了没有?”穿条纹衫的小子在另一边颤手点鞭炮抛甩车下,每隔一会儿就咧着嘴问:“你是谁呀?”
宗麟神情凝重,拉弩瞄射之余,低哼一声:“别问太多,赶紧再拿些箭来!”长利在旁摸了个空,不安道:“好像没了。”蓬发散乱之人从后边呈递箭矢,惴然告知:“仅剩最后一束。刚才到底有没射中?”
有乐啧出一声,忍不住从藏身之处伸头说道:“宗滴老眼昏花,不要给他浪费太多箭。”宗麟懊恼道:“你行你来?”信照隔着车帘说道:“有乐闭嘴!紧要关头,宗麟大人也别撂挑子。不过这些弩箭可要千万省着点儿用……”信澄在帘后点头称是:“对对,不要再发连弩了。一下子飙出去好多支,射不准、太浪费!”恒兴攥握刀柄,在旁惕觑车外,脸没转的说道:“都别吵了好不好?我们就剩这车了,可惜先前那些马一下子全都丢失无余,想跑快些也难……”我留意其畔发出嘀嗒之声,藉接不时烁闪的炮仗焰光,瞥见恒兴紧握刀柄之手悄攥出汗,也跟旁边挤躯相挨的数人一样不停地淌落汗珠,滴沾高次盖的被褥上,渐即湿染半边。
我把高次拽过来,让他跟信雄依偎在角落。信雄拿着鸡腿去喂高次,忽然车跳一下,鸡腿从油腻之手飞出,啪的蹦撞车顶,一磕而落,掉在宗麟头上,往脑袋笃的敲击,宗麟猝惊,懵然转头乱望,不觉又牵发弩机,嗖嗖飙射箭矢,却似悉数落空。众人齐啧:“你又随手乱射?”眼见弩矢犹仍接连不断频发,有乐他们连忙争相扑去推阻宗麟拉弩之手。
信包叼着半棵燃近嘴边的烟卷儿,双手齐伸,举起两支袖铳朝着后厢门外,目光迷惑的瞅了一阵,转面问道:“没看见外面有什么呀,你们究竟紧张啥来着?”有乐帮着长利他们按住宗麟拉弩不放的手臂,压作一堆纠缠之余,腾出嘴来,蹦着舌儿说道:“你继续盯着外边,不要分心。看到有东西从黑暗中扑近,就把你那些烟友赠送傍身的神机营新款火器一古脑儿亮出来,放手射击。但要记住最重要一点,不要射来我们这边!”
包括宗麟在内,众人点头称然:“对对。你别射过来就行!”信包抬久了胳膊,似觉手酸难受,便在车门边活动臂膀,不耐烦道:“我盯久了眼皮酸涩,而且手麻。你们就会一惊一咋,后边哪有谁追?”有乐他们纷道:“谁说没有?先前好几次都要扑上来了,不信你问这哥们儿,就是浑身上下仅穿一条‘古意古意’的丁字裈那厮……”蓬发散乱之人挤出脑袋,一口川腔的问道:“指我吗?”穿条纹衫的小子不无纳闷道:“是不是他妈妈在后面追我们呀?”
有乐惴然道:“那个不一定是他妈妈,也可能是他老师谯周……刚才我来不及细瞅,你们有谁看清楚啦?”在昏暗中面面相觑之余,大家都说:“没看清。”
我见他们只顾惊惶莫名,却皆说不出个所以然,难免疑惑:“先前我打盹迷迷糊糊,下车慢了,还未看清有何不对,你们就大呼小叫地慌跑而返,推拥着我挤回车里。不知长利他们到底看见什么了?”信澄掀帘说道:“我先看见有个蓬头乱发之影从竹楼梯子高处手脚并用地俯伏着爬下来,当时信孝也看见了。”信孝颤拿茄子接茬儿道:“我似乎见到一个披头散发之影从他们家窗口里伏身爬出。长利你呢?”长利懵望车外,悸着嘴说道:“我看见他妈妈在里边倒立行走飞快……”
蓬发散乱之人捧头而想,随即摇晃脑袋,发出川腔之语,显似心情郁闷的说道:“那个应该不是我妈妈。”有乐他们释然之余,又纷来劲,忙扳转弩机瞄向外边,说道:“既然连你自己也说不是你老母,那我们就放心射她!”蓬发散乱之人瞠望道:“你们不是已经一路乱射了半天吗?”
信澄拿起门边的长戟,搭弦按放弩上,说道:“这次更狠,要用大支的。”孙八郎忙抢过来,搁到身后,摇头说道:“不要用这根戟,会射偏的。白白浪费掉,那可不成。回头谁去捡来还给我?”信澄改而伸手另取宗麟搁在后厢门旁的长矛,倏挨宗麟抽一巴掌,歪跌于畔。宗麟棹矛冷哼:“想拿我的趁手兵器来糟蹋?滚一边去!”
有乐忽有所见,说道:“不如拿信包这根烟杆试试?我看它这么重,射出去应该也有够份量……”信包抬手一掴,恼道:“我把你搭在弦上射出去,份量更够。”
“别吵!”信照突然嘘了一声,抬指贴唇,惕觑道,“后面是不是又有东西追近了,我听到一些动静尾随。”
车内顿时静悄悄,大眼瞪小眼。随即有乐他们抢着要拉弩瞄准后边,究因推搡不过宗麟,便挤作一堆,迭声催促道:“赶紧赶紧!这次可要瞄准了再射,毕竟没剩几根弩箭了……”宗麟端坐弩机后边定睛而视,沉声说道:“闭嘴,我心里有数。姜是老的辣,你们这帮小混蛋该庆幸此趟有我在……”正在紧张瞄准之际,穿条纹衫的小子突然伸脸到弩箭前边询问:“外面太暗了,难免看不清有没射中,要不要先绑根烟花炮仗在箭矢上,点火之后,一射出去很灿烂……”有乐他们纷催:“快绑快绑!最好再添加更猛的光炮,让它在黑暗中爆开,效果一定够炫!”
宗麟拽开穿条纹衫的小子,啧然道:“不要还没射到东西就先炸了这支箭。你别再伸头过来,当心一箭从你脸上穿过……”有乐在旁问道:“你有没觉得他脸形和神态都很像幼稚版本的泷川一益?”宗麟皱眉说道:“这很奇怪吗?他本来就是泷川一益的儿子……你给我闭嘴,不要再吵。在旁边搅扰到我头都大了,难以定神瞧清究竟是什么东西在黑暗中追逐不离。先等一等,你们有没听到马蹄声?”
我随有乐他们静观车外,究因四周太暗,看不清晰。有乐见穿条纹衫的小子颤手拿着一支烟花,便悄教之:“你点烟花射出去照亮后面,看一下是什么鬼?”穿条纹衫的小子闻言傻咧着嘴,忙点烟花烁射车后,霎耀山路夜霭青漾,只见一匹奔马之影在林雾间穿窜出没。
众人齐道:“咦吔,怎么有匹马在追咱们?”有乐他们傻眼之余,信包倒头便躺,低哂道:“大惊小怪!闹了半天,只是匹马……”恒兴握刀的手稍松,绷紧的青筋微弛,在车门边张望道:“搞不好就是先前丢下的那些坐骑,见咱们惊慌挤上车跑掉,个别没来得及拴好的马就在后边追随了一路。都怪你们逃得太急,把我也吓到了,竟然顾不上拉马。其实我原本便是头脑理智之人,遇事向来冷静,没事就看‘不怕鬼的故事’,权六老爷子收藏那些自幼有助于练胆的公仔书都让我翻烂了……”
蓬发散乱之人点头称然:“我也是从小练胆,属于吓大的。没事就去那些声称闹鬼的地方过夜,生来不信邪。父亲去世后,我守丧期间,还去逛过更可怕的地方,尤其是张鲁母亲卢夫人修炼‘鬼道’之时从青城山带来的鬼坛,便摆在我家后面那片废墟里头。世人一般认为张鲁父亲死后,天师道教权曾一度落入张修之手。中平元年,张角起义之际,张修改进天师道为五斗米道,并响应张角的起义。刘焉入蜀时,镇压了蜀中的义军,收编了张修的五斗米师,张鲁母亲卢夫人乘机蛊惑刘焉,为儿子张鲁取得刘焉信任。张鲁袭杀张修,利用父祖两代的威信,夺回了教权。其母卢氏素为贞静,以道术养生,姿容少有。刘焉去世后,其子刘璋继领益州。卢夫人因张鲁不听刘璋之命而与子张徵一起被刘璋所杀。教徒混战之中竟致封印破坏,当夜巨尸解坛,血流成河。我妈妈死里逃生,却从不敢回想那一夜她所见所闻。我从小就怀疑她很有道行,却不肯教我一招半式‘斗米之术’。于是我拜同郡人谯周为师,他幼年丧父,饱读经书,知晓天文,曾入蜀山修真,跟我妈妈一样亦有道行。我怀疑谯周以方术窥知天命,会算别人可活多久,甚至能知道他自己的寿数。他表面是大儒,其实乃方术大师。将来我写《三国志》一定要含蓄地提到这方面。但有一点,我不想多谈。前次他应邀来我家小住,煞有介事地使用神秘的‘问米’之术,推测我将无后代。教我预备把哥哥的两个儿子认养为从子,让我妈妈听了不高兴。后来谯周就在我家‘中招’了,据廊外提炉煮水的丫环阿宝说他独坐室内饮茶之时,无意间抬脸仰看屋梁,声称瞅见有谁爬在他头顶上面厉瞳瞪视,霎刻把他吓呆。我听到动静跑进来却见他一溜烟惶奔出去……”
穿条纹衫的小子捏着鞭炮,在旁转面悄问:“这是谁来着?”宗麟微哼道:“你别多问,赶快把手里的鞭炮扔出去,切勿点在车里炸到我们就好。”穿条纹衫的小子忙挪身点炮欲投,信澄在车门边拉长一支千里镜,抬在眼前,朝山路上一迳乱瞅,口里问道:“那匹马还跟在后边,要不要停车下去拉它过来?”
随着破扇一摇,有乐说道:“就算要去拉马,也该由恒兴下车搞定,因为他自称理智,而且冷静过人。”恒兴只得硬起头皮唤信孝驾车放缓,从车厢里正要挤下去,众人突然乱声惊叫,吓得他跨出之足急缩而回,懵问:“却又咋的?”我亦转头惑望,信澄他们惶呼道:“那匹马突然不见了!竟似被什么东西拽入黑暗之中……”
有乐忙抢千里镜来瞅,我刚想问他看见什么没有,忽听幽暗夜雾中传来一阵怪哮,其戾异常,闻而寒毛直耸。有乐惊落手中镜筒,悸然道:“我好像看到谯周追过来了!”蓬发散乱之人纳闷道:“天这样黑,我老师谯周为什么拼命追赶马车不舍?”长利憨问:“是不是他看见你在车里,急着想也挤上来一起搭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