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楼。
顾平安临窗而坐,手中捧着一本卷轴。
每当翻过一卷,他就看一眼窗外,密集的雨珠攒射溅在青石板上。
万物皆可推演解析,倘若自己体内的逆置漩涡积攒足够多的气血,且听凤吟能做到拳拳递进,如雨雾般连绵不绝。
“回府。”
见天色已晚,顾平安提起书篓,将典籍卷轴放回原处。
第一层木质楼梯口,有一个女子踮起脚尖张望。
终于见到顾平安下楼,她略显紧张地上前,小声喊:
“顾公子。”
“你是?”顾平安疑惑。
“我叫秦央央,镇武司百户……”女子不施脂粉的脸颊白里透红,鼓足勇气才说道:
“大半个月前暗巷那具无头尸体,还有劈死裴擒虎那一剑,公子剑道造诣无与伦比,恳请公子指点剑术。”
似乎怕他拒绝,秦央央从裙袖取出一只小风铃,双手递过去:
“我是先从公主府过来,殿下给了我信物。”
顾平安接过风铃,颔首为礼:
“谈不上指点,相互请教。”
说完踱步到就近的静室。
殿下答应,自有道理。
“多谢……”秦央央兴奋难遏,差点尖叫出来,赶紧揉了揉脸蛋让自己冷静。
只有真正沉浸于剑意,才会明晰那一剑多么惊艳震撼!
她托关系找到怀安郡主,再由郡主引荐到公主府,最后面见顾公子。
静室里。
秦央央有些拘谨。
“坐吧。”顾平安随手拿起羊毫笔蘸墨,在宣纸上轻描淡写,只见墨迹穿透案几。
“笔锋如剑,对,就是这样的神韵。”
“轻轻一点,已透十分,毛毛细雨,力摧山岳!”
秦央央眼中异彩连连,继而恭敬问道:
“顾公子,您能否指点迷津,小女子感激不尽。”
顾平安注视着她:
“你先说说你对剑道的理解。”
秦央央赶紧点头,娓娓道来:
“我来自秦家剑冢,打小见过太多剑术大宗师,十岁练剑……”
她说了整整一炷香时间。
顾平安沉默,笑了笑:
“你十五岁追求人剑合一,十八岁又想着万物皆可为剑,二十岁离开剑冢在世俗磨炼,你希望做到心中无剑,可你无意看到我那一剑,又开始质疑自己,你好像从未坚定过自己的选择。”
秦央央一脸迷茫。
“说说我小时候两件事,你权当一笑。”顾平安望着窗外,温声细语道:
“记得八岁时,一位致仕官员在私塾讲课,他眉飞色舞滔滔不绝,我当时趴在窗外偷听,越听越生气,忍不住大声说你的策论是歪理!”
“老官员暴怒:‘黄口孺子,安敢大放厥词?’,拿着戒尺追了我五里路,吓得我鞋都跑丢了一只。”
秦央央莞尔一笑,她能想象到那副画面,边笑边感慨。
来之前,她误以为顾平安就是外界所说的冷淡疏离,甚至孤僻阴鸷如蓄势待发的毒蛇。
可分明不是。
他温润有礼,谦和克己,气质干净得像书卷里的人物。
“每天傍晚,我娘都会让我到河边赶鸭子,别家早早驱鸭入笼,偏偏我喜欢拿着树枝让鸭子排成一排,临近天黑勉强回家,每次必要挨骂。”
顾平安见她听得津津有味,轻笑道:
“几年后的县试,我又碰到了那个官员,他只说了一句,你是对的。”
“别家的鸭子经常丢,可我家的鸭子很听话,一月养七十只小鸭崽,四月就能收到七十只的鸭钱。”
秦央央猛然怔住。
“剑冢来了一个大宗师,你就想学他,隔天再来一个,你又质疑自己昨天的选择,你从未坚持过做自己。”
“你觉得风很温柔,那就多逗留一会。你觉得云很美,那就多看几眼,千万不要去追,你有自己的路。”
听着清澈的嗓音,秦央央如梦初醒,笼罩她经年的迷雾好似被轻轻拨开。
为何自己天赋卓越,练剑也快,可始终难以逾越障碍?
“也许这条路走向深渊,但你得坦然接受自己的结局,不要后悔说自己不该走这条路,旅途会遇到很多人,你只需要停步向他们请教,然后继续往前走。”
“先找到路,再来问我。”
顾平安言止于此。
秦央央呆呆如雕塑,许久回过神。
“听顾先生一席话,我……”她一时语塞,根本无法描述内心的感激。
茫茫无际的黑暗,孤身前行。
有人递灯。
让她去找寻前方的路。
灯盏的光芒微弱,却足以灿照她的剑道生涯!
“府中事务繁忙,先行告辞。”
顾平安只是点头,随后转身离开。
“顾先生!”秦央央立刻追了几步,问道:
“你听说过秦家剑冢吗?”
顾平安嗯了一声,“位于大乾洛州,曾经是春秋乱世葬剑之地,有缘者皆可取剑。”
秦央央迟疑半晌,她本意想给一本高级剑谱当做听课的束脩,不曾想收获如此巨大。
“剑冢埋葬着一柄似竹似剑的利器,三百年前,它本是北海圣地一根嫩竹叶,祖宗将它带回扔进剑冢,不曾想茁壮生长,如今剑气浩荡,无人能拾起。”
“顾先生,以你的剑道造诣,且去一试,它虽是剑冢子弟的执念,也是我毕生所追求的野望,可若是你能取走它,那证明它本就该属于你!”
秦央央有练剑之人的洒脱,她补充道:
“剑冢虽在大乾疆土,却不归朝廷管辖,但你的身份敏感,家主和张相是老友,你持张相的举荐信,肯定能进入剑冢。”
顾平安凝视着她,诚挚躬身:
“多谢告知。”
“是我该谢谢顾先生。”秦央央抱拳,目送他走出藏书楼。
顾先生人如其剑意,就像迎面而来的轻柔晚风,让旁人不由地露出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