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中国考古队在卡尔纳克神庙里的工地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去年我离开的时候探方上都盖着白色返潮塑料布。白茫茫的一片沾了风沙,就像是昔日强盛埃及帝国的裹尸布。
埃及从十月份就已经进入发掘季。去年这里还只有东西两个探方,现在整个玛阿特神庙都揭了土,变成了探方群。
中国驻埃及考古队采取的是轮换制,这是为了集众家之长。除了领队和另外两个常驻的温老师和梁老师以外,每年来埃及的考古学家都不一样。去年见证我发现地下遗址的刘老师没再来埃及,这回带我这个实习生的是王老师。王老师是sx省考古所的陶器专家,另外两位来自sx省省所的是专门做城址研究的信老师和有丰富发掘经验的姬老师。
今年考古队的成员除了我们以外,还有被收编的狗子一家。别说,这狗子们真的挺管事儿的。我们的探方再没有在每天晚上被野狗挖开了,也没再遇到有狗在遗址上藏骨头导致意外考古发现的事件了。
我们从上个世纪的考古记录里知道最开始法国人的考古队里也有一只黑白相间的狗,叫亨利。算下来我们这队狗要是有传承的话至少应该是亨利九世了,不过我们都叫她的小名:毛毛。毛毛得名于玛阿特的羽毛,毕竟玛阿特神庙是她的地盘。
埃及作为古代文明的顶峰之一,很多人都对这里有所想象,考古学家和探险者们更是趋之若鹜。目前约有250个国际考古队在埃及进行研究、发掘和保护文物等工作,在卢克索地区就有十来支。
跟我们一墙之隔的是法国考古队。现在的法国队比起七八十年前那可以说是天差地别。本来她们在塞赫麦特神庙的发掘已经接近尾声了,可今年愣是没拿到发掘许可。所以那帮考古学家只能来看,不能动土。
当然埃及对于考古许可卡得这么严也是有一定道理的。毕竟埃及曾经很是有过一段混乱时期。
20世纪四五十年代,法国东方考古研究院首次在卡尔纳克孟图神庙区开展系统的考古发掘工作。但此时正值二战及埃及独立战争时期,社会动荡不安,考古发掘与研究工作不得不在仓促中完成,许多遗址信息未能得到及时记录和保存。再加上数不清的文物走私,埃及再谨慎也不为过。
我们中国人和埃及的缘分要追溯到新中国第一位考古学家夏鼐老先生那儿。八十年前夏鼐老先生来过埃及,八十年后我们国家考古所的发掘队伍来到了这里。曾经也有不少中国考古工作者来埃及参与过发掘,但大多是跟着别国考古队来的。到了现在,我们有了第一支成建制的由中国考古学家组成的队伍。
现代埃及的考古尊重家族传承,卢克索地区归美尼斯塔威家族管。
美尼斯塔威这个名字是被誉为现代考古之父的英国考古学家弗林德斯·皮特里一百多年前来埃及考古时送给这个家族的。这个被英国人赐名的家族在接下来的一个多世纪里兢兢业业地负责着卢克索地区的考古工作。夏鼐先生来的时候是美尼斯塔威,七十多年后跟中国考古队合作的也是美尼斯塔威。现在这个美尼斯塔威先后与三十多个国家来埃及考古的考古队合作过,继承了其祖上一直经营着的埃及考古事业。
和埃及人打交道是有技巧的,尤其是铁打的美尼斯塔威流水的考古队。
初到埃及,中国队秉承着按规矩办事的原则,进度被一推再推。先是把工地周围有碍观瞻的树全都砍了,再是修建起办公地,后面还有无数诸如此类的活计。反正是怎么也轮不到发掘。
刚来的第一年考古队去听过意大利考古学家办的讲座。那个在帝王谷用二十八年发掘一个墓葬的人说,其中二十年都用来和现代埃及人打交道了,留给古埃及的只有个零头。
后来有个法国考古学家跟我们进行交流,还给传授了不少和埃及人相处的技巧。让我们深感这些欧洲人也是被阿拉伯的智慧好好地打磨了一下。那个法国人捶胸顿足,恨不得早出生一个多世纪,错过了当年在埃及横行的世道。
二战期间法国人撤出卢克索的时候想的是没几天就能再杀回来。谁曾想这一等就是大半个世纪,而他们当时把持的玛阿特神庙也归了中国考古队进行发掘。今年法国考古队甚至都没得到发掘许可。
这天在圣湖附近进行发掘的奥地利队要去找上个世纪法国人留下的考古资料。由于我们的工地曾经也是法国人进行发掘,于是一起去了,看看能不能翻到点儿啥。
不得不说埃及人对考古记录的保存真的是杂乱无章。其实不光是记录,就算是文物本身也没见多爱惜。曾经拉美西斯二世的两个立像还在门道两侧,去年我们溜达的时候能看到胳膊腿儿,找找估计还能在草丛里捡了拼起来。就像古埃及传说里的奥西里斯似的。等今年我再去转,已经找不见了。
我们和奥地利队费了半天劲终于在仓库里挖出来了上个世纪法国人的考古记录。翻开一看,记的全是:“今天吃了蒜蓉面包,烤得有些不够焦”“红海鱼各种做法”等等美食手记,根本没有想要的关于神庙发掘的记载,更别提地下的建筑了。
本还指望着在法国队的笔记里能看到点儿什么,现在只得到了人家见天儿山珍海味的嫉妒之心。
不过说起来我们考古队偶尔也有红海鱼吃,当然不可能像法国人一样奢侈。我们的红海鱼还是小美尼斯塔威送来的。他朋友遍布阿拉伯国家,更别提在埃及境内了。
为了节约时间和成本,考古队雇了一个厨师负责队员的午餐和晚餐。我们的大厨从去年开始就没换过,他知道我海鲜过敏,所以红海鱼端上桌的时候还特意给我炸了不少鸡肉解馋。
除了我是最近刚归队以外,考古队的其他成员都已经在埃及待了两个多月了。由于吃不上猪肉,大家肚子里都多少缺点儿油水。于是我吃着独食的时候,隐隐收获了一些觊觎的目光。我不用看就知道肯定是楼时麒。
今年考古队的实习生有两个。除了我,就是这个楼时麒了。
楼时麒虽说挂着实习生的名儿但是建模和大数据应用经验很丰富,算是他们所里的技术骨干。我私底下问过队里的老师,被告知说要不是楼时麒他们考古所没什么钱,他也不至于作为生实习来。让我跟着他多学着点。
的确,我实地考古的经验太少。不过这楼时麒不比我大多少,虽说三人行必有我师,但管一个小年轻叫老师我还是有点儿不乐意的。而且他看着还更加孩子气一些,透着一副被照顾得很好的样子,估计和他们单位都是长辈的氛围脱不开关系。
今年刚到考古队的时候在我们中埃考古群聊里看到了一个人名字备注的是shiqilou。
我心说啥玩意儿,十七楼?就问:“这谁啊咋把自己家楼层写上了。”
才知道这就是那个楼时麟。我这个人比较爱撩嫌,后来就干脆管他叫十七,也偶尔成心会叫他小楼儿老师。
楼时麒倒是也不生气,对于我吐槽他的名字,反唇相讥:“王煜你这个名字说出来都烫嘴。”
我说这是生辰八字算过的好吧。他说那你是算出来五行缺火么?我说看你是八卦欠兑。
总之我俩年龄相近,嘴还都不太积德,也就慢慢成了朋友。
没在法国人的记录里找到有用的资料,领队他们倒是不怎么失望。比起别人的资料,他们更愿意自己从头开始发掘。
考古考古,划线认土。
和盗墓贼不同,考古学家是想还原文明的真相,故而并不只注重与惊艳的文物。有的时候发掘到生活区域,虽说没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但是可以从不同层位的土里包含的物质,结合土的颜色和土质,判断出这一层曾经的经历。领队去年就是靠着这个能力看出那里是狗埋骨头的地方。
考古就像是拼图,只不过最后呈现的不是一幅画面,而是一个文明。但是和买来的拼图不一样,考古总是会有缺失的环节。每次路过多柱大厅的时候我都遗憾自己没有对于考古学家很实用的空间构造能力,没法儿从废墟里拼出王都,也不能从这些断壁残垣中想象出往日恢弘的神庙建筑。
对于历史碎片的缺失部分,就只能由已知,推未知。这也是后过程主义阐释考古学的一部分。对于古代文明的阐释基于文物和记录,并且尊重当地文明的模样,而不是以西方框架下定义的文明为标准。不过哪怕推论都是基于经验和现有证据的,关于未知的阐释毕竟也有风险。
发掘是个细致活,有的时候也是无聊活儿。这土得一层一层地揭,绝对不能紧着一地儿死命往下下。哪怕是发现了个文物,比如上次的奥西里斯像,我们也得等刮完神像所在的最下层土才可以把它拿起来。因为要是贸然为了追文物而一个劲儿地往下挖就会破话地层关系,影响对不同地层位面功能的判断。所以前年我们挖到的那陶罐子,去年刚露出个肚子,今年来的时候进了展柜已经算是神速了。
清闲的时候我喜欢站在玛阿特神庙上俯瞰整个工地。
曾经阿拉伯人不知有古埃及,而现在学者甚至能能通过恢复木乃伊肌肉组织还原千年前祭司的声音。我们明明比公元六世纪就来到这片土地的阿拉伯人离古埃及的时代更远,但是科技和探索让我们知道得更多。
那么随着科技的发展,我们对地球了解的更多,会不会发现更早以前的文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