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些年诵读各类道藏、书籍,从中学到的很多东西,都不知不觉的化用其间,虽然占地并未扩大,可懂行的人自然能够从中品味出来不一样的东西来。
“来,品茶。”
坐在院中那颗柳树下的石桌上,顾担拿出大青皇室每年都会派人给他送来的珍品,青灵果茶。
茶叶刚刚冲泡,便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果香气从中传出,跟寻常茶水已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东西,甚至有些不像是茶。
这自然便是大青本身的异种,一株特殊的茶树,大概是和大雍的天成水,夏朝的流云追月丝一个等级的东西,每年的产出都不高,也就是顾担的地位特殊,才能享受到。
“咦?好东西!”
杨朱眼前一亮,轻轻饮了一口,闭目仔细品味,半晌后睁开眼,说道:“此茶真乃天地所生之造化,在我所饮用的茶水中,足以占据前三之位。”
“哦?这还只能争一争前三?”
顾担颇为好奇。
“是极。天地浩大,诸国林立其间,很多人,至多也只是知道一些名字而已。虽然所有人都生于这片天地之下,但彼此之间根本没有任何的联系,与其说是联系在一起的整体,倒不如说是一个个并不相干的个体,组成了这个世界。”
杨朱捧着青灵果茶,颇为感慨的说道:“一国之走向,通常只限于本国之内,便是两国交战,对更远的国度也很少会有什么影响,大多只是换个名字,换一批人而已。我们所说的天下,究竟有多大,有多少个国度,谁能说的清楚呢?更不要说其中所蕴含的东西了!”
杨朱兴之所至,指了指远处的夏朝皇宫,继续说道:“如这夏朝,你们生于斯,长于斯,自然是明白这里的东西,知晓夏朝的历史,知道这里的英雄豪杰,乃至圣人贤人,觉得这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可是在我到夏朝之前,我并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夏朝,它才刚刚诞生二十五年——对凡尘来说这已足够一代人成长起来,且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一部分。可对于更远处的国家而言,夏朝可能连名讳都没有传过去,那它是否存在,对它们有影响么?定是没有的!
我是宗师,说起来到了凡尘武力的顶峰,天下大可去得。可我年岁至今已九十有余,晋升宗师后开始游历世界,距今也有四十余年,走过的国度,少说也有几十个,它们彼此之间,真正所知者,少之又少!
见过的人越多,见过的天地越大,越能够感受到自身的渺小,自身对于世界的微不足道。”
杨朱的目光盯着茶碗之中泛着青翠色泽的茶水,一番感慨却是发自内心。
一个人自身的厚度,如果是按照阅历来算的话,那他的阅历足以组成一本书。
可这世上绝大部分人的经历,都是乏善可陈,不值一提的,别说是一本书了,就算是一页纸,一行字都很难占据。
甚至,很多人一辈子都蜗居在自己的那一小片天地里,连方圆百里、千里之地都没有出去过。
对于那群人而言,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大,有多少奥秘,真的值得去关心么?
大概是不必的。
历来所有对外面世界好奇的,要么是丰衣足食的公子哥,要么是实力同样达到顶峰,进无可进的宗师,无有例外。
便是国家与国家间,更多的也只是一座又一座的孤岛,只有彼此相邻的孤岛有些许的牵连罢了。
“我好像有些明白为什么你会提出‘为我’和‘贵己’之道了。”
窥一斑而可知全豹,听到杨朱话中的意思,顾担也感受到了对方的心绪。
既然天地如此浩大,世界如此广阔,个人如此渺小,本身就很少有人能够交集起来,那还费什么劲?
过好自己不就够了嘛!
反正他们本来就只能过好自己的。
杨朱正是因为见到过太多太多,才更加明白所谓的整体是多么的广大,广大到令宗师都足以感到绝望和渺小。
既然如此,不如去追求绝对的个体,起码个体可以由自己的把握。
“道友甚明我心意。”
杨朱笑了起来,“如那墨丘,真乃世间一等一的英豪也!赞誉一声圣人,似也不为过。可这等人物,又在几国之地流传?若非来到夏朝,我甚至都未曾听闻过墨家之名讳。
个人便是盛极一时,又是何等的渺小?墨丘乃是人杰,可哪个国度,没有自己的人杰和英雄呢?人杰摞人杰,何其之多也!功名利禄、钱财福贵,过眼烟云,过眼烟云啊!何足道也?”
“道友见过的人和风景太多,已经寻不到个人在其中的意义了?”
顾担问道。
“精辟!”
杨朱眼前一亮,拍手称快,便好似遇到了知音,恰恰点明了他心中的那一份感触。
当经历过的事情足够多,便会发现一切东西都不过转瞬即逝,个人的努力和悲欢处在其中,根本不足以称道。
久而久之,难免会将这份想法放在自己的身上。
自己,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自身的意义,又是什么?
我是谁?
从何而来?
要到何处而去?
当温饱不成问题,实力抵达巅峰,进无可进之下的人,便开始给自己找难题。
问题是,这个难题太大。
宗师也解不开。
古往今来,所有试图思考这些问题的人,都会撞得头破血流,变得不幸。
于是,杨朱根据自身的一路之见闻,总结出了为我、贵己之道。
也就是说,外面爱咋咋地,自己过好自己的也就足够了,天地再大,老子不开心啥也不是!
没有意义?
让自己开始就是意义,享受生活就是意义。
这虽然不是终极问题的解法,但到底是给了自己一个合理且自洽的正当理由。
“道友看起来年纪并不大,竟然便能够洞察出这样的观念!”
杨朱啧啧称奇,目光在顾担的身上打转,感慨道:“怕是要不得善终啊!”
正在喝茶的清平子差点一不小心将嘴里的茶水全都给喷出来。
敢说这位不得善终,不想活了?
“哦?何以见得?”
顾担倒也不怒,反而问道。
“因为什么也做不了。”
杨朱耸了耸肩,“越早开始去想这个问题,越是会变得不幸。我也是最近十年被这个问题纠缠到了,至今也只是想出了‘为我’、‘贵己’、‘保性全真’与之对抗。可你、我,乃至芸芸众生,都不过是这片天地下的一份子,却又永远都无法将自己的目光对准天地。
便如同那井底之蛙般,在自身所能到达的小井之中感叹,推测自己‘蛙生’的一切,何其之可悲可叹?我们连窥之全貌的机会都没有,又怎么敢说,自身便是正确的呢?我们甚至连世界究竟有多大,都不能知晓!”
可怕的不是没有找到问题,而是连方法都没有。
终其可悲的一生,注定不得解脱!
见的越多,想的越多,越是可悲可怜可叹。
所有宗师都势必会面临同一个问题。
恭喜你,你已经达到了尘世之顶峰,进无可进,接下来你准备做什么呢?
骄奢淫逸,肆意快活?
好!
快活十年,二十年,当这份快活都已经厌倦,又该如何?
没有来到顶峰之前,尚且永远都拥有着攀爬的动力,因为前面还有路。
可真正到了顶峰,进无可进,已无前路之后,人只能跟自己去较劲,永远都无法解脱,永远都找不到答案。
只能抱着那份尘世顶峰的实力,默默去等死。
这是宗师的另一种悲哀,通常只在年老的宗师上可以得见。
宗师、宗师,何足道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