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王嘉闻听诏意怒发冲冠,遂同大司马丁明持笏出班。中常侍王闳见丞相无跪接之意,顿时惺忪全无,额上已沁出莹莹汗珠。王闳趁殿内烛火不明,边递眼色边小心提点道:“王丞相,速速奉诏吧!”
丞相王嘉退后一步,面色一沉,便朝丹墀深深一揖,方瓮声瓮气、一字一顿道:“丞相嘉,欲行--封驳事!”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皇帝刘欣拍案而起,因用力过猛,便打了个趔趄,几近跌倒,御侍女官忙以身相托。刘欣气极生恨,乃挣脱御侍,于袖袍伸出二指怒叱王嘉道:“恣意妄为,迷国罔上!视太皇太后懿诏于无物,大不敬,违逆天伦!”
司隶鲍宣见天家震怒,怕于丞相不利,忙出班奏道:“司隶臣宣,万乞吾皇息雷霆圣怒!陛下若曜曜鸿日,天子一怒,万物滞生,非我圣朝万民之福也。臣有一言,不知当禀与否,先乞天家恕臣斗胆之罪愆!”
皇帝刘欣明了失态,便由御侍女官搀扶趺坐龙榻,待缓缓嘘出戾气,方哑声回道:“朕适才殿前失仪,有违祖制,诚乞公卿原宥。永信太后遗诏一事,亟待公议。爱卿有禀,烦请直言。”
鲍宣不慌不忙揖礼禀道:“今春夏之交,连阴不雨,此天下忧结未解,民有怨望未塞者也。侍中董贤,本无葭莩之亲,但以令色、谀言自进,赏赐无度,竭尽府臧,行夜吏卒皆得赏赐。海内贡献,当养一君,今反尽赏于董家,岂天意与民意邪?天不可久负,厚之如此,反所以害之也!臣哀董贤,宜为解雠海内,免遣就国,将乘舆器物还与县官,如此,董家父子可终其性命;不然,海内之所仇,未有得安者也。”
鲍宣话音未绝,大司马丁明、前将军何武、车骑将军韦赏及左将军公孙禄便出班附议,随之,光禄大夫彭宣及议郎龚皆跟班附议。
董贤之父董恭,听闻鲍宣之言倍感羞恼,不顾董贤拦阻便挺身出班,持笏启奏道:“少府臣恭谨奏皇帝陛下:愚臣子贤虽无治世之才能,然有忠君之贤德也。董家素无遁天妄行之举,然屡遭诟病,是可忍孰不可忍也。董贤何为,自有天家圣裁,若此狂吠狴犴不绝,诚乞陛下惩一儆百,改行自息!”
董恭奏罢,卫尉孙云、光禄勋马宫便出班跟奏附议,稍顷,光禄大夫孔光竟也出班跟奏,众臣哗然,口语籍籍,聚讼纷纭。有车骑老将军韦赏小声言道:“子夏乃当世名臣,德行纯淑,今日随佐佞臣,着实不解。”前将军何武闻听掩口回道:“公不见孔光已非昔日,彼时铁骨铮铮,有棱有角,今日不屑一提,鹅卵石耳!”
孔光出面,皇帝刘欣顿感心慰,见永信太后之遗诏有望斧定,便褒扬孔光道:“董家以大贤居位,有利社稷,公忠体国。光禄大夫光折节公心,难能可贵,绝不同幽幽怨妇。”此言一出,讽多要寡,气坏了诸多谏臣。淮阳彭宣持笏怒禀道:“光禄大夫臣宣谨奏皇帝陛下:昔飞将军李广数御匈奴,功高至伟,亦未见武皇帝赐户封爵;然侍中董贤无功受封高安侯,又欲加封三国,自立国至甚也。又立其妹昭仪位媲丞相,其父董恭坐地起侯,断袖之宠,闻所未闻,万乞陛下三思。”
“丞相臣嘉谨奏皇帝陛下!”王嘉见彭宣奏议一针见血,便趁热打铁道:“臣闻爵禄、土地,乃上天所有,皇帝代天封爵,尤宜慎之。今圣体久不平,万民忧心。高安侯董贤,佞幸之臣,陛下倾爵位以贵之,单货财以富之,损至尊而宠之,往古以来,贵臣未曾有此,流闻四方,皆同怨之。俚谚曰:千人所指,无病而死!臣常为之寒心。今太皇太后以永信太后遗诏,诏三公,益贤户,赐三侯国,臣嘉窃惑。山崩地动,日食于三朝,皆阴侵阳之戒也。陛下寝疾久不平,继嗣未立,宜思正万事,以顺天下万民之心!”
此言一出,全殿顿时一片沉寂,沉寂得令人毛骨悚然。尚有殿前之铜壶滴漏,水珠正嗒嗒地滴落下来,声声清脆可闻。楹梁四周绛褐色帏幔随风轻舞,烛火腾起之浓烟中弥散着一股诡魅肃杀之气。
刘欣听罢丞相王嘉奏议,仍作侧耳倾听状,其内心早已发指眦裂,遗诏之议虽理屈词穷,然王嘉言狂意妄,咄咄逼人。中常侍王闳细观皇帝横眉竖目,蛇腾纹骤起,便知陛下已愤怒到了极点,生怕丞相罹毒生祸,惶乱之余,便立于墀侧宣唱道:“朝议至此,诸大臣有奏呈疏,无奏退朝!”
此时天色微熹,皇帝刘欣双眸犀利地扫向两侧诸臣,瞥见丞相王嘉寒毛卓竖地杵在那里,形同木桩,又见其左袖重垂,便知其有备奏疏,倒想任之言何狂悖之语,便凛凛哑声问道:“丞相似有未尽之言呢,人称王一疏,不妨呈来廷议。”
王嘉见陛下藏怒宿怨,本想将奏疏留后再呈,不想皇帝追问,便不顾西首大司马丁明摇笏喑示,已于袖中徐出奏牍,遂双手奉上,回禀道:“臣嘉有奏!”中常侍王闳听闻忙抄步玉阶,接奏疏呈于龙案之上。皇帝刘欣拨弄下奏牍,便又随手丢掷于原处,漫不经心地曳斜了丞相一眼,揶揄道:“丞相欲奏何事,可与众卿共享高义,朕洗耳恭听!”
王嘉闻听陛下调侃之语,心中顿觉悲歌易水。寻常荐疏,料想说也无妨,便秉笏直禀道:“丞相臣嘉谨奏皇帝陛下:去冬月未尽二旬,廷尉梁相疑东平王案内有冤情,便更下公卿复审。尚书令鞫谭、仆射宗伯凤以为可许。然陛下以梁相三人外内顾望,操持二心,无讨贼疾恶主雠之意,免廷尉梁相等皆为庶人,且打入天字诏狱,适逢正旦日食之恶,复幸得蒙皇帝大赦。臣今荐梁相为人廉明公正,鞫谭广博雅文,宗伯凤经明行修,皆乃我朝大才。圣王有计功除过,臣窃为朝廷惜此三人。”说罢俯首拜伏于地。
皇帝刘欣听闻大怒,挥手将王嘉奏疏拋掷于玉阶之前,且厉声喝叱道:“梁相等前坐不忠,罪恶著闻,遭汝等弹劾入罪,今又称誉,何也?三公九卿皆由尔一言服紫,一语定罪,此大位朕祚不就,来来来,劳丞相登殿承祚,方颐指气使矣!”
王嘉愕然举首,方见皇帝双眸鬼火闪烁,深邃幽幽,适才如梦乍醒,今日早朝犹如打虎牢龙,即便使劲浑身解数左突右冲,业已深深堕其术中难以自拔。俚语曰: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匡其不逮,屡批龙鳞,武死战,文死谏,前辈忠臣之祖,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沉江,比干剖心,无不罹难。文臣当舍身取义,死有何惧!想于此,王嘉便稽首再拜,一言不发,免冠谢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