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暖阁里的那张大桌案上,又堆满了奏章,本来乾清宫的近侍都嘱咐了文书房,非军情机密等,就不要再送奏章过来。无奈文书房也积压了很多,每日里还是从仁德门的门缝里递进来。
总之递进来的章疏,大部分朱翊钧是看都没看一眼,但外臣哪里知道,只以为皇帝又是一贯的不报、留中。
锦衣卫指挥佥事郭维城之女被指为太子妃,在乙卯那日,已命定国公徐文璧充正使,大学士沈一贯充副使,诣皇太子妃府行纳彩问名之礼。
而对于太子读书之事,朱翊钧倒是下诏,新增了东宫侍班:詹事郭正域、周应宾、曾朝节、范醇敬。曾朝节升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祭酒方从哲升詹事,与唐文献、黄庄天合同讲读。另外,郭正域充翰林院侍读,等。
只是对于读书一事,显然福王更受重视,增东宫侍班的同时,朱翊钧亦下旨修造福王书堂,而本人也暂于武英殿西厢房讲读。
山东巡抚黄克缵因山东倭惊未息上疏,经略议增兵,黄克缵以虞饷无从出,疏论勿置,且暂留登州左营,春班军于大嵩、成山等处防海,莱青右营仍戍边。
兵部覆如其言,留左营一年,俟冬另酌议。朱翊钧览过之后,他倒是想起了魏进忠,这事黄克缵本应找他商议在先而定……他沉吟了许久,决定还是先把这疏留中待发。
又过几日,皇太子朱常洛初御经筵,但当天又接到朱翊钧谕旨,以吉期伊迩,三十日起暂免讲学。
万历三十年的正月,以吏部尚书梁梦龙卒而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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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二月,国事之重,莫过于太子纳妃。
辛未日,皇太子纳吉、纳征,告期、册封,皇太子妃命侯爷陈良弼充正使,尚书冯琦,侍郎朱国祚充副使持节行礼。
颁皇帝制曰——“朕惟储贰天下之本,婚姻王化之纲,法阴阳以肇人伦……郭氏粹姿婉娩,懿德温良,毓自名门,娴习诗书礼乐,教于师氏,敬修鞶帨……遣使持节,册封尔为皇太子妃。吁嘻,我祖宗家法甚饬益远,迈于汉唐;我圣母壼(宫里之路)范,尤端即当。今之任姒,尔既孚于凤卜(占卜佳偶),宜交儆乎鸡鸣,赞弼元良,明章妇顺,佑开祚胤,广衍生坤,风咏于归,助我国都之教。雅歌好合,顺于父母之心,衹服训词,懋膺多福。
两日后,皇太子朱常洛亲迎,由司闺(东宫女官)引导太子妃诣内殿门,东宫内侍引导皇太子揖妃以入,太子先升,司闺再导妃后升入内殿。
随后饮合卺,礼毕,再由内侍导太子入宫,司闺及傅姆宫人导太子妃入宫。请更衣,太子从者馂妃之馔,太子妃从者太子之馔(互吃剩饭)。
自此,婚成。
翌日,以皇太子婚礼,赐辅臣茶饭。
再一日,大学士沈一贯以皇上招太医院进宫诊脉而上揭贴,问候其起居。
等又过一日,礼部以皇太子婚成而请皇上升殿,接受百官朝贺,但只得到下诏,免朝贺。皇太子则奉命于文华殿受贺,群臣行四拜礼。
直到巳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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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子的婚礼,朱翊钧并未出席。
自知久病不愈的他,已经感到‘时日不多’,但尚有些事情他必须要交待,而朝中,唯有沈一贯他能信任。
巳时,乾清宫的近侍已‘急召’尚在文华殿朝贺太子的阁臣、部院等官员,至仁德门跪侯,等待消息。
而启祥宫后殿的暖阁中,已换好冠服的朱翊钧就这么席地而坐,周遭都是他的身边人,皇后王氏,圣母太后,太子、皇子,诸王(皇室大员)。
朱翊钧抬眼匆匆扫过一遍,惟不见郑贵妃,半晌,他微微一叹:“梦镜(郑贵妃名)与朕真是同病相怜,朕与她,可谓天造地设一对苦命鸳鸯也!哎,也不知她此时孤单否?”
朱翊钧正自吁叹,却见沈一贯跟在近侍身后,一路跌跌撞撞的进来,或许走的急,连衣冠都有些不整。
朱翊钧努力扯出笑容,朝沈一贯招了招手:“先生,来。”
方才围坐在皇帝身边的人,很快为沈一贯让出一条路,而他紧盯着席地而坐的皇帝,脚步似机械般,向前挪动,跪倒。
待沈一贯跪倒在他跟前,朱翊钧缓了缓,方说道:“先生,好久不见……”
沈一贯一听此言,竟一下扑倒在地,头埋于手背,浑身战栗不止。
“先生,听朕说,”朱翊钧见此,又叹一声,“朕久恙,恐时日不多……”话未尽,停顿良久,又道,“朕享国亦三十年,已无憾。今日,就将朕的佳儿、佳妇全托付与先生,先生辅佐他成为一个好皇帝吧。谏正他讲学勤政,遵制度,以日易月。”
“行矿税之事,朕因三殿两宫未完,乃权宜采取。今就传谕各处,一并织造、烧造具停止。镇抚司及刑部因矿税而缉捕之人,都着释放,官各还职。因建言而获罪之臣,俱复原职。所行取之科道,俱准补用。朕已见先生这一面,你这就去吧……”
沈一贯匍匐在地,只听得他沙哑的声音说道:“臣,遵旨。”
随后,他便艰难的想从地上爬起来,只是摇摇晃晃的,如风中败絮。有好几次,朱翊钧都想伸手去扶,只一想到他自己都快死了,又苦笑一声。
领沈一贯进来的近侍,还是伸手扶住了他,就在朱翊钧的注视下,那佝偻的背影,慢慢退出了暖阁。